龟背山,南方海缘的一座矮丘,只在山的阴面歪歪斜斜的住着十几户人家。
我是白云飘。在听说了有这样一个地方之后,我几乎是立刻就决定动身前往那里碰碰运气。
在出发之前,我跟花师兄说明了我的想法。但是他觉得这很愚蠢。况且那个时候山庄里正忙着春种的事情,每个人都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工作着。然而我现在却提出了这样的主意……
我心知肚明。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们几乎已经彻底放弃寻找陈珐罗的下落了。毕竟整整五年的寻找,和整整五年的渺无音讯,任谁都会说放弃才是当下最理智的选择——他很可能已经死了,但谁知道呢。我就是觉得一定要去一趟那里才能够安心。
一日不能找到他,我就一日感到难以释怀。
也许就差这一次呢?
从我知道龟背山的那一瞬间开始,这样的想法就会一直折磨我。而且我相信不止是我,陈珐罗的失踪就像一道巨大却又不能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我们心中。但或许是为了一种体面,我们都已经默契地对此闭口不谈。
于是,我小心地绕开了他的名字,只是轻描淡写地跟师兄说道:“你还记得三清浅吗?我们去年夏天去过那里。当时我们以为那里就是最南边还住人的地方了。但其实不是。在它的东南面三十里远的地方还有一处叫龟背山的,是一座矮山。那里也住了人。我要去那里看看。”
我就这么跟他说了。但聪明如花费红,总是能一瞬间听出我没有说的那些话。他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好露出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龟背山?这是什么傻名字。”
我反问他:“那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他很快就拒绝了我,并希望我最好也别去。但他最后没有阻止我,因为他只是说了“最好”。
沈勿宁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在我走之前,他忙里抽闲地赶来送了我一趟。
沈勿宁比我小很多,在我看来还不过是个孩子,但却已是人中最沉着冷静的那个。故而山庄中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操办。全山庄中总属他最忙,
然而沈勿宁从不抱怨什么,他的意志力是很坚定的。但无论如何,在那天当他走过来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却都显得很犹豫,好像由内到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全身上下只剩有克制的颤抖和呼吸。一直到走得近了,他才终于变得平静了一点,目光很深沉地看了我一眼。
“云飘姑姑……其实,我也觉得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没有理由那么多年不来见我们的。事到如今……”
“不必多说。这样的事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看着我。他的目光和师兄的目光完全不一样,眼眶中似乎是有些湿润的,看上去很委屈。
我知道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希望能找到陈珐罗。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了我一套薄衣服,半晌才接过话茬说道:“我猜你忘了,南方到了这个时候是很热的。”
“谢谢。”
我确实忘了,春阴山庄是个永远寒冷彻骨的地方。几年的定居几乎让我忘了外面世界的四季之分。我没有客气,将那套薄衫收入我随行的包内。
“姑姑这次是要只身前往吗?”他问我。
“一个人往返更快。”我捏了捏他的肩膀告诉他多保重,“你现在都那么瘦了,平时要多吃点饭。”
“嗯。”
见他点了头,我便向山庄外走去。
我走的很快,因为不敢停下脚步。
实际上,面对沈勿宁让我感到格外的愧疚——我走了之后沈勿宁和师兄就不得不要完成更多的工作了。我心里难受极了。故而,在我离开春阴山庄之前,我只回头看了一眼目送着我离开的沈勿宁。
他睡的很少,饭也总是顾不上吃,跟着他随身的侍从都累趴下了几批。我皱着眉毛担心地望向他。
沈勿宁直直地站着,仿佛一棵松柏一样的,还朝我露出一个暖洋洋的笑容。他叫我放心。
而花费红最终也没有来送我。猜也知道,他一步都不肯离开他的暖炉。我也不肯等他,很快我就离开了。
花了六天少一点的时间,我便从春阴山一路赶到了龟背山。我是下午的时候到的,沈勿宁准备的薄衫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换下厚重的披风和棉衣转而穿上那套清凉的葛纱袍,我的心情也变得轻松惬意起来。更出乎我意料的是,龟背山的风景是那么的美丽宜人。
只见大海的画布平静地铺展在山脚之下,夺目的蓝楹花婆娑在春日烂漫的山岗上。质朴的人行道如溪流般蜿蜒在山与海的臂弯之间。沿路边是随处可见的,用海边岩石磨成的棋盘,供作山民们娱乐。
当地人多是性格随和之辈。他们天生有茂密的眉须和宽大肥硕的耳垂。见到我一样的外来人时,这些和蔼的人们既不显得过分惊讶,也没有半分敌意,只是微微地多看我几眼,神情都是笑眯眯的。
在那一瞬间,我竟觉得在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地方会像龟背山一样富有祥和与宁静。
我在村子里闲逛了几圈。龟背山上的山民都很简单,统共一百人不到。其中老人和儿童无所事事,妇女负责家务而男人负责打渔。还有一批人不久前出门采购去了。
只听一家里的五六个姑娘正围在一放置在宅外的大灶台前,一边备菜一边闲聊着。
本来在村中兜兜转转半日一无所获令人心中颇生烦闷,如今我听了她们的谈话反倒心中一亮——看来事情还另有转机。我便朝她们走去,向她们打听道:“采购?
陌生人的闯入让她们警惕起来。她们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七嘴八舌地问道:“你是谁啊……哪来的?”
我见状立即抱手,献上一个假名道:“姑娘们莫怪。在下姓蓝名天,叫做蓝天,本职是个商人,碰巧路过此处,多有叨扰。”
那些姑娘们听了,才放下了戒心。
“对,他们年轻人,说要去三清浅那儿买木盆和丝线回来。还有好看的布匹给我们做衣服用。”
那些热情似火的女人们说到这里的时候都嘻嘻地笑了起来,并互相用手肘挠着彼此来打趣:“姊姊,你就是从三清浅那儿来的吧。你身上的衣裳真好看,改明儿我们也要做这么一身。”
她们在说那件沈勿宁拿给我的衣服。不知沈勿宁是从哪里买到的,上面绣了些南方不常见的枇杷果实,竟然讨来了这些姑娘的兴趣。一些更活泼的还凑近到我身前,研究起那些刺绣来。
“我去过三清浅。但我是从更远些的地方来的……这就是我们那里寻常见的衣裳罢了,不值一提。我倒更喜欢你们的衣裳,很有特色。”
我被她们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们见我面色难堪又咯咯地笑起来。
但她们的笑声真是好听极了,就像铃儿一样地响,使我一下也不觉得难堪了,倒感觉着乐在其中。
她们中有的还在做女儿,有的则早结了婚,怀里还照顾着个在睡觉的胖头小子,却仿佛一样的年轻漂亮。秸秆色的皮肤结实又光滑,脸上总是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只见同时,饭菜的热气正氤氲在她们的脸庞上,稀释得一层日落的暖光将她们的皮肤照射得仿佛贴了一层透红的金箔。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她们的倩影。另一边,我有一茬没一茬地向她们打听着这个村子的基本情况。
我们聊得就像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愉快又舒心。很快,她们的面上都渐渐浮现一层幸福的红晕,告诉我道:“我们这儿偏僻,很少有别的地方的人来。”
“可这里却比三清浅还要好看上百倍千倍,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们这里的。”我扬了扬我的眉毛继续说道,“按你们说,那些采购的人什么时候回来,一般年龄都多大呢?”
“快了快了。大概两三天后吧。”
“他们中有约莫二十来岁的吗?”
“差不太多……但是,姊姊你打听这些干什么呢?”面对我意图明显的发问,她们逐渐显得有些迟疑了,好在我对此早有准备。
“哦,我是来……寻门亲事的。”我总是用这个理由,并同时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这招屡试不爽,没有人会在这个问题上怀疑我。我拍了拍脑门继续说道,“哎,这不是家里女儿十六了,想招个有眼缘的当我的上门女婿……”
“那可是好事啊!”
那些女人立刻尖叫了起来,热心地打断了我的谎言并依次开始为我那莫须有的女儿介绍起了村中的男孩。
她们中有心急口快的人,竟然一连为我列举了六七个人名,又为我说明了他们的相貌和品格。这正中我的下怀。而三言两语之间,她们忙活的饭菜也已经基本做好。开锅的忙起掀开锅盖,另外的则急收拾出碗筷盛饭添菜。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获得了足够的消息后,我不忍再叨扰她们,于是提出要去海边看看的想法。
她们表示理解,并回送我一个同样神秘的微笑:“要想知道哪个小伙子好,只需要看看他们打渔的能力就知道了。能和大海打好交道的人总是又孝顺又懂得心疼妻子的。在这件事上,你尽可以相信我们!”
她们一边准备着手上的饭菜一边随口嘱咐着我——只见她们干起活来都麻利得吓人,不一会儿功夫,几道菜就已经被她们端送入屋中:“姊姊,从海边回来请你千万不要客气,务必来我们家里一起吃晚饭啊。”
但我感谢了她们的好意,再次微笑着和她们告别,便向着她们告诉我的那条下山的小路走去。
一些正拉着渔网回家的人则顺着这条小路上山走。我悄悄地看着他们。可惜在那些所有经过的人中,也没有长得像陈珐罗的。
这意料之中的结果让我又有些沮丧了。但现在还远没到说放弃的时候。我想着那些女人们给我的情报,还有一群在外采购的年轻人呢!
发现自己必要在这里耽搁几日,等待那群年轻人的回来,我心中再也不着急了,便放缓了步伐,专心扮演起了一个云游商人的形象。
我和路过的人们聊天,又或者看路旁的老叟下棋,不时地向他们打听有关陈珐罗的消息。而随着路上的人慢慢变少,黄昏很快就到了。我越发自由而开始漫无目的穿梭在龟背山的群青之间。虽然一天下来一无所获,但我的心情却很难再沮丧了。
在一个像龟背山一样的地方,人是很难垂头丧气的。只见树影婆娑,空气清甜,到处都是宜人的胜境。
我的内心愈发地感到满意。正欲停步歇息时,我却听到了一道别样的歌声响起。
精灵般的声音,带着丝丝哀愁,但更多的是一种解忧的宁静,像花丛中流连的蝴蝶精灵,飘转又飞舞着,然后在一瞬间后完美地击入了我的心尖。
更何况那恰是一种令我感到很熟悉,很亲昵的唱调。我想我应该在哪里听过……我并没有想他会不会是陈珐罗——在我的印象中,陈珐罗很少唱歌——只不是一些柔软的情绪随着歌声翻涌上心头。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了。
我犹记得,伴随着他的歌声的是那时的天光灿烂。我的目光穿过层叠的枝叶。只见不远处,落日渐要沉落入海平面,海的波浪在一片连一片的余晖下若隐若现。打渔而归的船只都在这里上岸。沿岸正见放着一排停靠的整整齐齐的渔船。
渔人早已归航还家。唯有他,独自坐在滩边,依依不舍。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穿着一身洗青了的薄衣裳,面前摆一只破篓,乞坐于一块高高挺立的石矶上。
只见他用手掌缓缓拍着石壁作为节拍,随海风轻轻哼唱着。
当时又正值黄昏,金子般的夕阳洒满平静富饶的海面。千层的辉光交相闪烁着,仿佛在海的另一边,还有着一整片黄蜡石砌成的陆地正平静地等待着人们的到来。而他高挺的身影岿然不动,背盖片片浮跃的金光。那副景象立刻深深地打动了我——他太像他了,故而很惹眼:
那副年轻的面庞年轻而富有朝气。一对眉毛好似一座墨色连绵的春山,鼻梁挺拔而又俊秀。两面的脸颊更是饱满丰润……
不曾想,多年不见,他的面貌与身形竟全然未变。
我霎时间失了神,像是脑子中的什么弦断了。无数的语言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却又像退潮一般在下一个瞬间就疯狂地坠落而去。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唯有一片可怕的寂静,一双眼睛几要涌出泪来。
“喂——”
然后我听见我的声音打破了那片可怕的寂静,我竭尽全力地大声朝他喊到。
他蓦然朝我看来。然后,我确信了,于是大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