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又下起了雨。
引路的御风指挥着,命州里的捕快冒雨搬运乱葬岗的尸首。
一旁的司法参军卫墉知晓他是周岐越的手下,不敢多说什么,捂了口鼻,亦然下坑,从旁接过担架,将人运了上去。
这等腌臜事,百姓原当避之不及,但周岐越查办蒋若的名声在外,人人都期待着这位翰京来的大官又有什么大动作。
因此,即便天空冒着小雨,这片偏僻的乱葬岗还是被百姓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赵意欢听到消息,猜想是找到了人,虽说是个死人,但总比没有发现要好,因此早早出了门,差不多是与官府的人前后脚到,混在了人群中。
浓烈的尸臭味经斜风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即便隔着老远,大伙儿还是被这尸臭味熏得退后了好几步,竭力挥手驱散着恶臭,更有嗅觉灵敏的,避开人群干呕了起来。
周岐越坐在另一侧临时搭建的雨棚中,雨水顺着幕布滴落,溅起的水花夹杂着烂泥脏污了暗云纹皂靴,他仍是淡漠着神情,甚至能在一片干呕声中安然饮茶。
将尸首放置到另一处的雨棚里,御风站在雨中朝他冷声禀报:“大人,仵作他…”
后头是蹲在地上干呕的仵作。
真是两个不成事儿的,卫墉惭愧,揪着两人的衣领就往尸体前拽,谁知这二人一凑近便真的吐了出来,险些让糟糕的尸首更加难以辨认。
御风立在一旁,眼里的嫌弃之色不言而喻,而周岐越瞥过,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右手指尖轻敲着杯壁,丝毫不着急。
空中闷雷响过,发丝就这斜风细雨粘腻在脸颊上,腥臭混着翻出的污泥气融入雨水中,渗透到衣料中,无一人幸免。
如此这般半刻钟,那两仵作才恢复过来,起码能正视尸首了,可周岐越却在此时命那二人停手。
“大人,他们二人虽确有不妥之处,可验尸之事可拖不得了。”卫墉也不知他是何意,见他确实像个胸有城府的,连忙就上前施礼道,急切得很。
周岐越抬颚,冷眉依旧,慢条斯理道:“卫参军以为你这两个手下能力如何?”
“这…”卫墉不敢昧着良心说话,但仵作的能力亦代表着州府办案的能力,因此支支吾吾,不敢死里贬俩下属,“人人都嫌仵作晦气,除了世代做这行当的,哪有人愿意和死人打交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已经是本州最好的仵作了。”
“提案司查案重仵作之用,广纳能人,可即便如此,案件复盘时总有被他们遗漏的细节,到底算不上一个‘好’字,”话说到一半,他将话拐了个弯,冷哼道,“蒋若以权谋私,底下的人也是尸位素餐。身为仵作,且不说他验尸工具不全,连持刀的手都还在抖个不停,这样两个人,卫参军竟然还敢说是最好的仵作?”斜眼睨他,每多说一句,他的音量便重上一分。
闻言,卫墉多了一丝敬佩和惊惧,原是以为这人端着架子,虽是有些本事,但凭着刑部周尚书这座大靠山,左右还是有些水分,没想到他却是连仵作工具不全的细节都能注意到,已在抬眼间将当下所有人的表现都尽收在了眼中。
可即便仵作无用,当下却没有能剖验尸首的了,他正欲开口劝大人不要计较这么多,就见不知何时离开的御风又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
“大人,人带到了。”
人?什么人?莫非是他新找的仵作?
卫墉疑思,倒是没听过黔州还有更厉害的,难不成他南下还随身带个仵作?可为何不一早就遣到现场?又为何不直接将尸首带回县廨?许是脑子里灌进了雨水,他怎么都搞不懂周岐越这么大的阵仗意欲何为,提案司的路数当真是让人摸不清。
他回首往那雨棚望去,一遮面、做仵作打扮的女子手持银质小刀,不知何时已动手剖验起了尸首,他口中所说的两位最好的仵作只能站在一旁,一边神情讶异,一边打着下手。
远在人群中的赵意欢一眼就瞧出了这女子是沈和欣。
“还得是沈和欣!”赵意欢暗暗骄傲着,刚因避雨而畏缩的身子莫名其妙地挺直了腰板。
现下已到了饭点,多数人忍着饥饿,最怕见到的就是剖尸这样的血腥场面,故一直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人群散了个大半。
沈和欣刚小心翼翼地解开尸首的衣衫,突起疾风,吹起了一张杏色的丝帕。
周岐越立时便察觉到了,撩袍飞身,在半空中将那丝帕稳稳当当地接住。
他虽不懂绣法和好坏,但认得这丝帕上的绣样。
鸳鸯戏水,这果真是一段毫无人性的孽缘…周岐越眸光暗沉,将之递给了稍慢一步的御风。
等沈和欣验尸完毕,围观的人群早散得差不多了。
卫墉紧盯着,却见那姑娘由御风护送着离开了乱葬岗,他心下着急,双脚不由自主地就跟了上去,才行一步就被周岐越用横刀抵住了去路。
“卫参军别着急走,你那两位最好的仵作自会把验尸格目呈给你,眼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跟我去做。”
…
是夜。
有五人齐聚在郢国公府。
赵意欢和萧钰瑄一左一右夹着沈和欣,沈和堇立在一旁,低声问:“府周一直有人盯着,我走不开,你都发现了什么?”
沈和欣叹出声,倒上一杯清茶道:“尸体生蛆,腐烂的部位几乎覆盖全身,由此判断,尸首死了至少七日以上,但不足半月。至于死因,死者因柏木枝条穿心而亡,枝条锐端在前胸且有凝固的血渍,由此可知凶手是从背后偷袭。根据枝条倾斜的角度,我判断出此人的身量应当比死者矮小。”面上波澜不惊,她朝着周岐越扫了一眼,“我还检查了他的脏腑,肝脏暗红有淤血,且有大片的白斑。此人得了肝病,且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周岐越点了头,这点与他打探到的消息对的上。
边上的沈和堇拉了张方凳凑近了插话:“黑吃黑?”
“这我无法判断,”摇摇头,沈和欣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在他的指缝发现了硝石的碎屑,且袖口处有煤油的痕迹,虽经雨水冲刷,但不会有误。”
赵意欢:“纵火?!”
说罢,她便偷偷瞥了一眼周岐越。
她午后便一直尾随在他和卫参军的后头,跟着去了一趟西巷,那里有一座被烧毁的宅院,门外还有官府的封条,看样子是前不久才烧毁的。
因此一听到“硝石”和“煤油”二词,她立马便想到了纵火。
“有可能。”沈和欣温和言。
“不是可能,他确实在死前纵过火,”周岐越听了摇头,“十几日前,西巷曾发生过一场纵火案,邻居的独身老人见到了有可疑的家伙,但只能描述出那疑犯的穿着,刚巧与今日尸首的穿着对应的上。”定住眼,他突然起身,倚靠在一旁的香案上,唇角勾起一丝弧度,有些意味深长,“知道那间宅子的主人是谁吗?”
有种不好的预感,赵意欢犹豫开口:“不会…是…我给您的画像中的另一个人吧…”
周岐越挑眉:“不错。”
赵意欢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可不是他们联合做局导致的凉山坝坍塌吗?”顿了顿,她补充,“果真黑吃黑,还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因有些可笑,万般种种却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字?”周岐越皱眉,微不可察地露出鄙夷的神色。
情?其余四人皆是意外。
“那日收到姑娘的画像后我就差人去凉山县查证二人的关系,那捕快原有一个青梅竹马,二人早就约定了终身。不料有人横刀夺爱,他那青梅竹马的父母为了五十两白银将她嫁给了那富商做妾。”双手撑在桌案上,他颔首看着四人道。
“那这么说,那富商和捕快万不可能合作的才是!”沈和堇惊呼。
赵意欢亦是惊讶,她当初因不能透露许光峡的消息,这才胡诌出了富商与捕快关系匪浅的谎话,没想到两人当真有些交集,还是夺妻之仇。
周岐越点头,眼里是难得的忧思:“有人牵线搭桥,竟可使互有仇恨的二人联手做局,看来此人极擅玩弄人心。”
说罢,他立马与萧钰瑄交换了眼神,心里已有了答案。
上元十九年,京杭运河通航,闽南地区的混乱局势立马就得到平息,且带动了运河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
有此先例,天子下令要开凿一条通往蜀地的运河,然地势阻挡,由工部孙维等人商议,京蜀运河虽绝无可能,但可分段开凿河道,通过陆路连接,而凉山县就是其中的关键一环。
他担心,凉山坝崩塌一案不仅仅只是件侵吞朝廷拨款的案子,若是这幕后之人的最后目标就是京蜀要塞之地,事情便难办了许多。
早在听到凉山坝崩塌之初,他就向翰京递了信儿,可这只是他的猜测,毫无实证,天子纵使疑心也不能明面上动手。
他和萧钰瑄此番南下,还要在蜀地遏制住那些反叛之人起事的苗头。
“目的达到后便杀人灭口,那捕快放火前有想过自己也是一样的下场吗?”一直都未出声的萧钰瑄突然开口。
赵意欢扭头,看向这位慢条斯理饮茶的郢国公,立马又撇嘴看向别处。
大伙儿皆是沉默一阵,直到近子时才由沈和欣打破了这份沉寂。
“我只负责查验尸首,几位既得了答案,早些把此事了解,也算是给黔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周岐越听出了她赶人的意思,拱腰施礼:“打扰了。”
赵意欢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半瘫的伤患,忙起身告别,却在通往前院的廊桥上又被人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