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界,琅琊山。
日轮当午,暑气熏蒸。
陆鸢鸢半死不活地趴在一条小溪边上,埋头饮水。
她乌发蓬乱,脸颊晒得红彤彤的。下半张脸浸在溪中,喉中发出一串“咕咚咕咚”的吞咽闷响。
上空回荡着一道吐字清晰的电子音:“检测到宿主生命值低于安全线,为避免发生离魂反应,请尽快补充生命值。”
“咳……呕!”
陆鸢鸢呛咳几声,眼底浮出一层水光,抬起头。溪水顺着她湿淋淋的下巴、白皙的脖颈淌落,很快,就在朱红色的衣襟上洇开了一滩深痕。
她没理会那道电子音,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想坐起来,却一阵眼冒金星,四肢绵软,只能退而求其次,一翻身,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如同一条缺氧的鱼,张唇喘息。
太晒了。
晒得她头晕口干,脑仁儿生疼。
但头疼也是在所难免的。
换作任何人,像她一样——屁颠屁颠地追在喜欢的人身后当舔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与对方结为道侣。然而没高兴多久,就沦为对方飞升的脚蹬子,被杀妻证道、一脚踹开。以这样一种憋屈的方式死去,一转眼,却又莫名其妙地重生过来,绑定了一个系统,得知自己原来是个失忆的穿书女配,前世今生都活在一本狗血小说里——大概都是顶不住的。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一本名叫《魅仙缘》的小说说起。
《魅仙缘》,一本极负盛名的修仙买股文,融合了雄竞修罗场、苏爽金手指、NTR、真香打脸、追妻火葬场等经典元素,字里行间还弥漫着一丝香艳的海棠气息。
女主是一只娇软乖甜、迷糊天真的小狐妖。她不仅气运爆棚,初入修仙界,就一路开绿灯,处处遇贵人,还拥有无敌的万人迷Buff,撩得所有大佬都为她疯狂。在书中,凡是叫得出名字又有几分姿色的优秀男人,都会殊途同归地加入她的后宫团,为她神魂颠倒,雄竞得你死我活,轮流上演红眼掐腰哑声给命文学。
在一众风采各异的备选男主里,有一个人气极高、争议也很大的特殊存在——蜀山的剑修,段阑生。
段阑生是狐妖与凡人的孩子。明明是命若蝼蚁的半妖,却生就一副仙姿玉质的容貌,眉目瑰艳,姿度美秀。他自幼在教规森严的蜀山剑派长大,性情冰冷,不近女色,总是独来独往,活脱脱一座严正禁欲的贞节牌坊。
和其他备选男主相比,段阑生的攻略难度是当之无愧的地狱级。只要有他戏份的章节,书评区都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掐架。
这是因为,在遇见女主前,段阑生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一直视蜀山剑派的大师姐为白月光,默默爱慕着她。
当然了,这秘密除了他自己,没第二个人知道。
那么,为什么段阑生这只股票非但没有跌停,还一路攀升呢?
答案很简单。
俗话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这年头的读者都喜欢看有难度的攻略文,什么恨海情深、幡然醒悟的追妻虐心戏码,更是多多益善。一推就倒的白给型男主已经不吃香了。能让读者惦记的,都是女主求而不得的高岭之花。
段阑生一开始对女主越是无动于衷,就越能激发读者的征服欲,让大家抓心挠肝,想撕碎他冰冷淡漠的面具,看他被拽下神坛,沉沦于浓情烈欲,甚至因嫉妒而发狂失态的模样。
这一攻略过程,就如文火慢煎,既揪心煎熬,又酸爽带劲,也难怪大家会欲罢不能,大呼“我是土狗我爱看”。
而陆鸢鸢附身的原主,正是段阑生身边一个人嫌狗厌的舔狗女配。
在书中,原主是蜀山修士离宗执行任务时,机缘巧合救下的一个濒死的凡人。在蜀山养好伤后,一位丹修见她无处可去,便发了善心,将她收为门生。
大难不死,还抱上蜀山的大腿,简直是烧高香都求不到的好运气,正常人都会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缘。然而,原主的心思压根不在修炼上,满脑子都是男欢女爱。入宗不久,她就看上了段阑生。
因垂涎段阑生的美色,原主使出了十八般手段去追(骚)求(扰)他,包括但不限于:每天涎着脸在段阑生必经的路上和他“偶遇”,想方设法把自己塞进有他的师门任务里,对段阑生嘘寒问暖,送吃送喝,代罚受过……
不管吃了多少闭门羹,原主都像一块甩不脱的牛皮糖。若是给段阑生列一个舔狗排行榜,那么,她一个人就能包揽前十名,让其余竞争者都望尘莫及。
在故事中期的一个捉妖副本里,她还试图趁着段阑生蛇毒入血、无暇自顾时,对他霸王硬上弓。
然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类人设扁平的舔狗女配,向来都只配当男女主角爱情里的垫脚石、衬托女主角善良美好品质的小丑,是不可能吃到男主的。
果然,原主不仅没将生米煮成熟饭,还烧穿了锅底。一夜之间,她的龌龊举动就传遍了蜀山上下。因德行有亏,她最终被逐出师门,只能顶着昔日同门的鄙夷和指指点点,灰溜溜地离开修仙界。
……
陆鸢鸢望天,回忆着书里的剧情。
由于可供女主角挑选的男人太多,这本狗血小说连载了一百多万字,仍没有要完结的迹象。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前脚刚看完连载的部分,后脚就穿进了这本书里。
更悲剧的是,穿过来时,她失忆了。
那之后,狗血的事一环接一环。
明明没有绑定系统,也不记得《魅仙缘》这本书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自个儿走出来的人生,却基本和书里的轨迹一模一样。直至霸王硬上弓那一段,才出现明显分歧。
原主失败了,而她得手了。
对,上辈子,她不仅睡了段阑生,还歪打正着,成了他的道侣。
也许是崩坏故事的代价,她的结局,也比原主的狼狈得多。
活着的时候,她凭自己的努力对喜欢的人好。可所有人说起她,永远都离不开“倒贴”、“无耻”、“癞蛤蟆”、“强扭的瓜不甜”这类字眼。
等她死了,连个给她收尸安葬的人也没有。
早已麻木的神经深处,突如其来一下跳痛,陆鸢鸢侧身蜷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胳膊,面颊湿漉漉一片。她死死咬住牙关,没有泄出半点啜泣,门牙陷进唇肉里,印出数道残月。
哭就哭吧。过了今天,她不会再这样了。
因为应该哭的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系统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宿主,看起来,你已经对现状有了一定了解了。”
“我是《魅仙缘》的书灵,也是这个世界的系统。”系统不疾不徐地说:“对书里的原住民来说,穿书者属于外来物种,若放任自流,极有可能会对原文的生态平衡造成毁灭性打击。因此,每一个穿书者都会被强制绑定一个系统,以约束他们出格的行为,维护故事的正常运转。”
陆鸢鸢:“……”这是给穿书的人戴镣铐的意思吧?
系统:“正解。”
陆鸢鸢:“那我上辈子为什么没和你绑定?”
系统:“这是因为发生了一些Bug,所以,在一周目,也就是你的上辈子,我并没有检测到你的存在。但请放心,二周目的Bug已经排除干净了。”
陆鸢鸢低声喃喃:“我以为死了就是死了,居然还有二周目?”
系统:“按照我的经验,这是因为一周目的你把故事魔改得太厉害了,所以,书中世界启动了自我纠偏程序,让一切回溯到原点以前,从头再来。”
日头渐高,流云拂过湛蓝的天空。
和系统对话到现在,情绪慢慢恢复平静,陆鸢鸢深吸一口气,以手撑地,咬牙坐起来。
岸上青草散发着一股很淡的泥腥味,搔过她的掌心,痒痒的。
环顾四周,这是一片葱郁幽静的树林。松柏叠翠,虬枝参天,盛开的树冠犹如天篷华盖。阳光穿透密密匝匝的枝叶,在幽幽野径上投落一块块灿金的光斑。
陆鸢鸢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装束。
她身上所穿的,并不是蜀山剑派的宗服,而是一袭朱红色的猎袍。前胸有软皮护甲,腰系翡色衣带,衣摆以银线绣制了展翅欲飞的玄鸟纹,繁复精致,栩栩如生,伸手一捻衣料,就知道是上上品。
可惜的是,这身衣服现在已经脏得不能看了,沾满草灰泥污。袖口还被锋利的东西勾破了几道小口子,像是不久前在地上打过滚。
这是什么打扮?
陆鸢鸢蹙眉,一动腿,倏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从她腿根处传出,如闪电裂空般,鞭笞在神经上。
陆鸢鸢懵了懵,连忙扯起衣摆,分开|腿,一幅相当惨不忍睹的画面就映入了眼帘——她两条大腿内侧,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剧烈摩擦过,都破皮了。雪白的丝裤也印上了零零星星的暗红血点。(To审核大人:这是骑马时因马匹失控而造成的腿部皮肤擦伤,本章后半部分有详细解释,不是在写违规擦边内容。)
陆鸢鸢:“……”
这是什么情况?
迟疑了下,她打算直接卷起裤管看看。
孰料,就在指腹触到凉滑丝绸的那一刻,无数陌生的文字片段,骤然从她意识深处喷薄而出。
系统:“叮!恭喜宿主触发隐藏剧情,【原主记忆信息包】加载中……”
陆鸢鸢脸色微变,保住脑袋。
庞大的信息量,如山呼海啸,冲击得她心脏噔噔狂跳,冷汗顷刻间便湿透了耳际。
——在《魅仙缘》的设定里,这个世界,依照修仙浓度的高低,被划分为修仙界和凡人界。
修仙界,顾名思义,是金丹修士的天地。这里灵气澄莹,生机勃发,遍地都是奇珍异兽和天材地宝。根脉绵长的仙门宗派,大大小小的修真世家,如恒河沙数,世代在此兴衰传承。
相较而言,凡人界就接地气多了。这里的社会发展状况近似于古代封建王朝。天下四分五裂,统治者拥兵自固,国家之间战乱不休。老百姓主要以种田、打猎、经商等方式为生。上至家财万贯的贵族,下至糠豆不赡的贫民,都是体质普通、寿限百年的灵力绝缘体,俗称麻瓜,跟身上插满刀子还能与妖兽大战三百回合的金丹修士完全没得比。
上辈子,陆鸢鸢穿书时,原主已经被带回蜀山了。好死不死的是,她不光自己一落地就失忆,也没继承到原主的完整记忆。比方说,她加入蜀山前是干什么的,籍贯何处,在凡人界还有没有亲人……这些统统不知。
但那时,由于着陆太过丝滑,又没有系统干涉,陆鸢鸢完全没怀疑过自己其实是半路穿过来接手这具身体的,还挺乐观地想,自己被抬上蜀山时半条命都没了,那么,落下一点记忆模糊的后遗症也很正常啊。
然而,就在刚才,涌入陆鸢鸢脑海里的文字告诉她,这一次,她足足比前世提早了三个月穿成原主。
这会儿的原主,还没上蜀山,只是一个生活在凡人界、毫无灵力的普通人而已。
时间这么一提前,自然而然地引发了蝴蝶效应。上辈子,一直被隐藏在迷雾里的原主身世,就这样在她面前揭开了面纱。
陆鸢鸢扶住额头,耳膜嗡鸣,仿佛身处花果山,有一百只猴子绕着她荡树藤乱叫。缓了半天,才消化下系统这阵填鸭式的信息灌输。
想不到,加入蜀山前的原主,居然来头不小,是凡人界燕国的小公主。
三年前,燕国在一场大战中败给了雍国。为平息兵戈,只能奉上宝物武器、兵马粮草,并送一位公主去雍国和亲。
时年十二岁、在一众公主里最不受宠的原主,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蛋。
根据约定,原主的夫君是雍国太子。然而很不巧,在原主抵达雍国不久,雍国皇后就因急病去世。太子须为母亲守孝三年,原主和他的婚事,也只能推迟三年。
在等待成亲期间,原主被安排暂住在宫中。
虽然是战败国的公主,但雍国皇帝倒是没有恶意苛待她。她不仅拥有自己的寝殿和仆从,平日也可以在皇宫里走动,参加宫宴,和雍国的皇子公主一起读书、玩耍。
但明面上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雍国位于荒蛮壮阔的北境,风土人情与柔婉的燕国完全是两个极端,臣民皆尚武好战。出身优越的贵族子弟,更是个个都彪悍猛锐,弓马娴熟,骨子里流淌着弱肉强食的野蛮血液,最瞧不起柔弱的小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
一个来自战败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