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城中的店铺还没有开张,张五麒就遣人将铁字号铁匠铺老板的妻子孟氏请到了自己在县府的相舍中,小吏上为两人备好上好的茶水后也退出舍外只留张五麒和孟氏在其中。
两人相通的心情是破案心切,张五麒免去了孟氏的一番客套。但是即便如此张五麒观孟氏仍是不安地坐着,放在她手边的茶水碰也不碰,面容满是急切的神情……只要看到这个,张五麒心中很是自责一番,若是自己能够早点接手本案会不会早点有所进展?孟氏和他的丈夫是不是会早点团聚?
不过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该吃的饭得一口口吃,该做的事得一步步做才行。
放下思绪,张五麒故意清了清嗓子,孟氏闻声果然翘首以盼地看向他。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找你来所为城中铁匠失踪一事,”张五麒轻轻拍了拍桌案上的卷宗,“我有些情况尚要了解,你当如实回话。”
孟氏连忙站起身福了一礼,低声道:“张县尉请问,妾身定知无不言。”
张五麒作势扶着她坐下,“不必拘礼,快坐下说。”
“多谢张县尉。”如此,孟氏才安坐。
“本县铁匠失踪案已经发生了五起,至今一人未归,”张五麒顿了顿,注意孟氏的表情比较稳定才接着说,“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这其中有任何关联,但如果我的推论成立的话,这几件案子绝对不是明面上那么独立而是应该暗藏联系的。”
闻言,孟氏面色果然一惊。
武平县城不大,城中光是做铁匠营生的大家都互相认识,出了这种事情以后大家也不是没在一起商量过,可遗憾的是当时并没有什么发现,那听张县尉的这句话……难不成是他发现了什么?
于是她赶忙讯问:“敢问张县尉是指什么?”
“我数次翻阅案卷,从案卷的内容来说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他旋即发现孟氏眼中的神色暗淡几分,他话锋一转,“不过越是看上去那样寻常无事,就越是令人怀疑。”
孟氏原本低垂的眼眸重新抬了起来,“张县尉这话……妾身听不懂。”
张五麒微笑点头道:“事情的真相往往就隐藏在无数看似寻常的表面之下,我大胆地猜测包括你丈夫在内的城中五位铁匠都是被同一伙人赚走的。”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一众案卷之上,看似轻松实则有千斤重。
这个其实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孟氏犹疑半会,还是开口对张五麒说:“张县尉,这个妾身与几个别家的在一起也讨论过,可是我们一致认为他们并不是同样的人。”
——不同的人?!
面对孟氏对于案情不利的陈述,没想到张五麒居然欣慰地笑了,只见他站起来走到大堂中央,“不同才对,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五起案件背后应该是一起组织犯案,他们分别派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将铁匠赚走,只不过用了点小障眼法而已。”
孟氏微张着嘴,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响张五麒刚刚自信满满说的话,她感觉仿佛有人为她拨开眼前的浓雾。虽然还是没有任何证据,但是这个猜想仔细想想不无道理,而且现在有一个方向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照进了孟氏的心中。
见孟氏不言语,以为她还有疑虑,张五麒遂走到她跟前,轻声道:“孟娘子无需多虑,这也只是一个推论罢了。”
孟氏起身连连摇头,“张县尉言之有理,所思更是妾身不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张五麒微怔,他发觉孟氏看自己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于是更暗下决心一定要将此案早日侦破。
接下来两人一问一答又用了半个时辰,将那日夜晚铁匠被雇佣的人和情形重新复盘了一遍。令孟氏震惊的是,张五麒虽不在现场,但对于各种细节的把握竟然比她还要清晰,有些问题更是她从来没想过的,经他提起才回想起来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送走孟氏后,张五麒满意的看着满满十数页全新的案卷记录,这些可远比之前的信息更全面、更详细!
“来人!再去请那田老板家的。”
如此五个铁匠家的家眷应招依次前来县府之后。
张五麒兴冲冲地走在去府衙大堂的路上。
他迫不及待地想向韩县令和诸位同僚分享自己在这个令众人头痛的案件上的最新进展。
用了小半个上午,张五麒将铁匠失踪案全部梳理了一遍,整个过程他不吃不喝却不仅没有觉得辛苦反而乐在其中,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越到后面越是笃信自己的推论,脑海中渐渐出现了一条清晰的道路等待他去验证。
不等守在大堂门口的小厮前去通报,张五麒便推门而入,一边忍不住挥舞着手中厚厚的一叠案卷,一边高呼:“案子有进展了!案子有进展了!”
不成想,随即而来的不是期望中为他欢呼的场景,而是人人呆坐在位子上,面面相觑,旋即齐刷刷地看向上座的男人。
一时间,整个大堂因为张五麒的突然到访变得沉默的可怕,更是没了之前戏谑之声。
张五麒显然也是被眼前的反应吓愣在了原地。
上座的男子将手足无措的张五麒慢悠悠地上下打量一番,手指拨弄着茶盖,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划破凝重的空气,像无数的利刃欲把堂下站着的男子伤的体无完肤。
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张五麒率先向堂上的众位官员同僚们躬身行了一礼,言明来意:“下官无心打扰韩公与诸位高议,还望恕罪。”
见此状,韩旷虽心有不满,却也不好苛责,于是挤出一丝笑意,“原来是梦麟啊,不知此番前来所谓何事?”说着优哉游哉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张五麒低头看着手中的案卷沉默半会,然后还是选择将其奉上,“下官这几日调查城中铁匠失踪案,已有些眉目,特来向韩公禀告。”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便是交头接耳一阵喧哗。
韩旷稍稍捋了捋胡须,笑道:“不愧是我们的张县尉啊,”他眯着眼看了看左右下座的同僚,“才接手这案子没几日,不想就有了眉目,到底是我等年纪大了左右看不出什么,真是后生可畏啊。”
言毕,众人皆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堂上的气氛瞬间又回到了之前,只是有别于之前的欢乐此时多了一分诡谲,好似张五麒这个人没有来过一般。
“下官不敢,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这一切都离不开韩公的栽培。”张五麒闭上眼想要无视众人的嗤笑,却不顾微微发酸的手臂将案卷捧地更高,头也低得更深了。
韩旷面色微霁却仍不置可否,只是给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走去,正准备接过张五麒手中的案卷,门外却传来一阵疾呼。
张五麒双手将案卷高举头顶,但是韩旷却没有命人来取的意思,张五麒就这样一直举着它们。
此时,又是一声打破了大堂上“欢乐”的气氛——
“韩县令!出大事了!韩县令!”一小厮跑了进来,只见他一个滑跪跪倒在堂下,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
“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韩旷厉声责备道,又端起茶慢慢悠悠地品了起来。
那小厮慌忙磕了个头,“小的不敢,只是得了消息说郡里有内史要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咳咳咳……”
闻言韩旷一口茶没咽下,呛着了直咳嗽,却顾不得什么体面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堂下跪着的小厮,“你说什么?内史要来?消息准确否?”不只是他,几乎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眼中泛起殷切的目光。
小厮第一次见这阵仗哪还敢多说什么,趴在地上高声道:“千真万确!估计这会已经在路上了。”
听到这消息,韩旷反而最先冷静了下来,武平县虽然这几年是有一些起色但放在历史长河之中一直都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县城,上头怎么会有一天想起他们呢?
倒是一旁的县丞坐不住了,赶忙起身来到他身旁对韩旷道:“韩公,内史前来,我们万不可怠慢啊!”
“对对对,”韩旷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尔等快随我去做准备迎接内史。”
闻言,众人簇拥着县令鱼贯而出,只留下张五麒呆呆地立在大堂的中央。
待众人的声音远去,张五麒才收回早就发酸的双手蓦然地踏出大堂,昂首看着这万里无云的蓝天,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明明大堂上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却连大口呼吸的勇气都没有……
自己或许也应该跟他们一起去迎接内史吗?他没有答案,这些是纵使他读再多的书也无法找到的答案。
这一刻,张五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仿佛他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无奈地闭上眼,孟氏那希冀的眼光和其他铁匠家眷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眼前。
“哼!”在心中冷哼一声。
他猛地睁开眼,攥紧了手中的案卷,大步流星地踏上自己的道路,屋外天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