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将要入冬的时候,镇南将军沈安何带着三千骑兵入了京。
为首的沈安何一身战场上磨出来的煞气,一身精铁铸的甲胄反射出冷厉的光,□□的骏马有一人多高,英姿勃勃令人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她身后跟着的三千镇南军同样骑着高头大马队列整齐,沉默缓慢地行在京城大街上。
镇南将军今日回京述职的消息早已在京中传开了。
道路两旁酒楼靠窗的包厢中坐的都是些贵女公子,本来商量好的掷香囊鲜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犹疑。
奇怪,她们扔状元郎与其他将军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这么一犹豫,便错过了最佳时期。
沈安何在京城中是有自己的将军府的,她原本是想要先将沈绮英安置到将军府中,然后再入宫面见长公主。
谁知行到半途被宫中女官拦了下来,说是长公主让沈安何带着沈绮英一起入宫。
“你确定说的是沈绮英?”沈安何骑在马上,微微垂头看向面前的女官。虽然她并不是质问的语气,却还是让女官感受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威慑。
不过好歹女官也是在长公主殿下身边做事的,很快缓过来,镇定道:“是的,长公主殿下说的的确是沈绮英。”
沈安何微微皱眉,她有些看不懂萧昭玉想要做什么。
不过沈安何相信萧昭玉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老太太动手,于是转头叮嘱了副官几句,便让沈绮英的马车跟着自己去往皇城方向。
到了宫门口,沈安何翻身下马,然后想要去将沈绮英搀扶下来,又被笑眯眯的女官拦住。
“殿下已经嘱咐过了,沈老太太年龄大了,等会宫人搜查过马车,便能坐着马车到御书房。”
沈安何眼神都变了,她可不知道那位长公主殿下什么时候多了个那么贴心又尊老的好品质。这样反常的事情,若是让沈安何相信其中没有一点的端倪是不可能的。
沈安何将女官悄悄拉到一旁塞了个荷包,低声问:“小娘子,你给我透个底。我姨外祖母可是第一次进京,殿下是看上她什么了,竟然如此重视?”
女官将荷包掂了掂,抿唇笑笑:“将军放心,殿下最近大概是对清平年间的事情感兴趣,但是战乱导致史籍遗失,所以才请老夫人前来问询一番。”
沈安何皱眉抿唇,才想起来萧昭玉还曾让自己查过沈忻乐的事情,自己当时照实回了。
想到这里,沈安何心中松了口气。
沈绮英在半路被带过来的时候就被身边的侍女告知了要进宫的事情,在宫门口也听见了隐隐绰绰的交谈声,因此女官进来搜查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惊慌的举措。
等到进了御书房,沈安何先教沈绮英行礼,自己才单膝跪了下去:“见过长公主殿下。”
萧昭玉今日穿的一身金色的锦袍,妆容不怒自威。她先让两人起身,才打量起了面前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沈绮英几乎在整个大雍历史上都称得上是长寿,面容上尽是岁月雕琢的痕迹。她一身简便的布衣,大概是身形随着年岁的增大逐渐萎缩,站在高挑的沈安何旁更显得矮小。哪怕是头一次面见贵人,也没有一丝惊慌或是拘谨。
但是同样地,大抵也是年岁原因,萧昭玉无法从这个老人身上想象出来沈忻乐的影子。
萧昭玉让宫女给沈绮英放了一个凳子。她虽然想要了解当年的事情,却也没有太过急切,而是先与沈安何商议过南疆的事情,才提出来自己让沈绮英来的目的。
她看向沈绮英:“本宫听沈将军说过,老夫人曾经清平年间时在羊城,历经羊城几次劫难,不知老夫人还记得多少?”
沈绮英慢了两拍才反应过来萧昭玉问的是什么,她苍老的声音缓慢道:“国仇家难,分毫不敢遗忘。”
“本宫命人重修清平史,但是清平四十三年到四十五年与南蛮的史料在战事中遗失颇多。”萧昭玉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既然老夫人记得如此清晰,可否愿意帮本宫这个小忙?”
沈安何急急打断沈绮英答应的动作:“殿下,老夫人时常脑子糊涂,恐误了殿下的事,烦请殿下另择人选。”
萧昭玉轻飘飘看了眼沈安何。
沈安何却不闪不避,挡在沈绮英面前。她不高兴萧昭玉这般强势不容反驳的态度,又不想老夫人被当作一个可以被随意命令的人,沉默地表达着自己的反对。
“翠秾,先将老夫人带下去,我与安何单独说几句话。”萧昭玉好像很轻地笑了笑,偏头吩咐。
翠秾从旁绕出来,将沈绮英领到了偏殿中。
“本宫又不会强来,不必那么紧张。”
沈安何松了肩膀:“您刚才那架势哪像是不会强来的模样?”
她方才的紧绷也是下意识的情绪,看见宫女们竟然也随着翠秾的离开退了下去,感到御书房中的气氛也随之一变。
感受到了萧昭玉语气的和缓,沈安何再开口时也多了几分随意:“几年没见,你都吃什么长的,这么吓人。”
萧昭玉也笑道:“你在南疆没有听过?我自然是吃人才会吓人的。”
“你倒是一点也不怕我治你的罪。”
“臣对殿下拳拳衷心,日月可鉴。殿下怎么会怪罪臣。”沈安何道。
萧昭玉轻嗤一声,不与她辩驳,转换话题道:“让你将沈绮英带入京中的确是有一些疑惑想要问她,本宫会将她安置在长公主府,你若不放心,可以时常来府上看她。”
“将我家老祖宗接进长公主府?”沈安何惊诧。在军中养出来的混不吝的性情让她几乎立刻就想要做出一些类似嘲讽的反击,幸好暖和的温度与颓靡冷淡的熏香气味让她及时想起了自己这是在哪,于是把话憋了回去。
萧昭玉没打算与沈安何说关于沈忻乐的事情,凤眼轻轻一挑:“本宫说得很明白了。”
沈安何刚开始脑子没转过来,现在已经把这件事的好处想得很清楚了:老太太这些年身体越发不好,她其实早就动过将老人送到京城或是江南这类适合养身体的繁华之地,但是家里其他人都在北方定居,不愿搬离,让沈绮英自己一个人沈安何又放不下心,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沈安何想通这一点,便答应得很痛快了。
沈安何一边盘算着怎么与老祖宗说这件事,一边退出了御书房。
沈绮英对此没有什么异议,她算得上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当天晚上就很平静地被人抬进了长公主府一个清雅的小院。
这个院子是离主院最近的又不易受打扰的院子,萧昭玉让人收拾的时候并没有提前说要住进来的是谁,侍女们还猜测会不会是长公主殿下终于看上了谁,想要带进府里,等到沈绮英被领来的都险些没藏好表情。
但是即便如此,不知如何竟然也传出了长公主这么多年都不成亲不是看不上京中的公子哥们,而是她癖好特殊的谣言。
为萧昭玉本就没有的名声更添了一把霜雪。
萧昭玉暂且还不知道自己又要被造谣名声了,她晚间回府暂时没有去见沈绮英,而是先与沈忻乐通了一下消息。
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镇南军马上断粮了。
正在打仗的军队断粮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尤其是朝廷昏庸,不会尽力解决这件事的时候。
萧昭玉还是公主时曾经悄悄跑去镇南军参军,也是在那时候与同样女扮男装参军的沈安何结识。
镇南军当初是与镇南将军和曲从一起殉城的,其中也包括那一支在历史上威名赫赫的娘子军。但是自此之后,不知是不是没有曲从那样有魄力的女子出现,再没有过人能够组建起娘子军。
而镇南军断粮发生在萧昭玉去的第二年。
当时朝廷上四皇子与三皇子打擂台,势力之争影响甚大,导致往军中运送的粮饷几乎被人贪了一半还多。于是军中断粮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期间往京城送的一封封密信都被拦杀在了半路。
为了不被饿死,镇南军吃死掉的战马,吃树皮,吃土块……
即便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被饿死的或者是因为饥饿死在战场上的士兵还是不计其数。
一直到萧昭玉行踪被先帝发现,镇南军的事情才被一起揭露。
而清平四十三年冬。
萧昭玉知道,这场断粮也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历史上的。
她轻轻皱眉。不知为何,哪怕知道一个月后秦家会向镇南军捐献粮草,但是想到沈忻乐在着一个月里可能也会忍饥挨饿,就有些没由来的烦躁。
萧昭玉命人将沈绮英请到了书房。
沈绮英刚刚沐浴过,就被侍女换了一身衣服簇拥到了前院。
“姐姐?”沈绮英脑子到了晚上又开始糊涂,还老花眼看不太清面前的人的长相,只觉得细瘦高挑,与多少年前灯下的沈忻乐一模一样。
侍女脸都白了,她方才去叫人的时候,一直照顾沈绮英的医女去熬药了,沈绮英话又不多,于是她也就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直到沈绮英顶着一头银丝,迷迷瞪瞪地喊了长公主一句姐姐,一道晴天霹雳下来,侍女连忙跪下请罪:“是奴婢失察,请殿下恕罪。”
萧昭玉捏捏眉心,沈安何白日的时候交代过说她老祖宗时清醒时糊涂的,只是第一眼见的时候沈绮英言行皆与正常人无异,她便忘了这茬。
试探般,萧昭玉不太抱希望地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少岁?”
“五岁,六岁。”沈绮英口齿突然变得不甚清楚,然后猛地蹦出一句,“九十七了。”
萧昭玉摆摆手,让人将沈绮英送了回去,侍女罚俸两个月。
她不知道曲问清什么法子让秦家捐粮,若是要算计好的天时地利,那萧昭玉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做改变。
不过幸好到时候还能通过妆奁给沈忻乐加餐。
萧昭玉突然烦躁地轻啧一声。
*
沈忻乐不知道萧昭玉的念头,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若有所思:“谁在想我?”
“你是风寒还没好吧。”沈绮英刚知道自家姐姐得了那么严重的一场风寒,看不得她再受凉,将人推进了屋子。
“小孩子快睡觉。”
“我是六岁的大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