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太不客气了,许多杨衔以为可拿来暧昧拉扯的意思被郗住风摔得稀巴烂。
她以为自己打动了郗住风,原来所谓共枕眠也好,吻也好,哪怕今日的示弱求助,都不过是郗住风棋局之上无意的一子。
目的达成,郗住风竟不肯吝心去装一装。
杨衔微微一变,她不喜欢郗住风机关算尽的对自己,也不喜欢她说的话。
在无声的僵持里,依照杨衔凛冽独断的性子,换个人此刻怕早就钳开唇迫着吃下去了。
可是……郗住风真的是不肯装上一装吗?杨衔的脸色迅速恢复如初,在最初的生气背后,她敏锐的抓住了别的东西。
郗住风素来隐忍,面对秦怀尚可忍下屈辱,若她铁了心要哄一人,怕是没有人能拒绝她。
那么今日……
“昭昭,好端端的怎会如此想?吃个饭罢了,这话为着谁说呢?”杨衔突然伸手,肆无忌惮的在郗住风脸颊边摸了摸,“别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郗住风坦荡地笑了,神情几乎无懈可击:“怎么会呢?”
“那就好,”杨衔漫不经心地咬了一下筷子,隐下狠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郗住风,“你可以利用我,在我身边,你无不可为。”
重点的从不是利用与肆意,而是在她身边。
杨衔的意思,郗住风心知肚明。
“大人不怕我明天胡乱行事,连累了您?”郗住风转圜了话题。
“你连累不了我,”杨衔哼笑一声,筷子压在白瓷碟的边缘,抬头显露桀骜:“在这京都,没有我想压压不住的人。”
“那真是,”郗住风露出了愉悦的微笑,慢慢地说道,“太好了——”
“既然他们要用人言逼死她,那我就要用回人言逼死他们。毕竟,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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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了朝郗住风走了一趟刑狱,杨衔是当甩手掌柜的,郗住风却是个能干的,这几日复查案子又审查新案,她不甘被人小看,又深知自己根基浅,若不加倍努力,只会不服人心,时常忘记吃药。
听了几桩未尽的案子,又亲自审了几个难撬开的嘴巴,净手时才听到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郗大人!”徽鸣已然带着人赶来了,他今早去了神武军,以为郗住风没这么早回大理寺,半道得了消息立马跑了回来。
此地格外安静,郗住风就这烛火一面擦手一面指了茶壶,徽鸣立马拎起茶壶倒了一杯递给郗住风。
郗住风喝了口茶,才问道:“杨大人今日又不来吗?”
“主子查出了点眉目,已然追查出京。”徽鸣不敢托大,自然含糊地告诉了郗住风。
杨衔确然没把大理寺的事放在心上,当初郗住风上了位,只怕这厮心里并无多少不悦,她最初争这个大理寺卿恐怕只是为了不被掣肘。
郗住风眼眸闪烁,其实小石庄查的如何她心里有数,毕竟乔书邈在秀水村。
“今夜我有宴,随山倒水楼,正是办宴的好地方。”郗住风微微一笑,搁下了茶盏,二人一路出了刑狱。
徽鸣尚不解其意,看着郗住风。
“我记得,翠萝楼应当很近吧。”郗住风招手,徽鸣贴耳上前,她便低声说了几句。
翠萝楼是出了名的青楼,更是文昌伯府世子爱逛的。
徽鸣点了点头,抱拳一礼,下去了。
郗住风便回了听雪堂,此时大理寺上了下午的茶点,柳应溪忽然亲自端了茶点走了进来。
“暄之?”
柳应溪将茶点放在郗住风手边,跪坐到她身旁,说:“今早京都府来人,和我说了一会儿话,走的时候把这个落下了。”
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郗住风。
京都府?
郗住风觉得古怪,面上不显,接过了纸展开一看——
扬州赵氏入京递状纸。
扬州赵氏……京都府尹递这个消息来,所为何事?
郗住风两指轻敲桌面,她总觉得,这个姓氏很熟悉,仿佛和什么人有关。
“大人,”沈别之抱着文书走了进来,见郗住风出着神,便问了句,“您怎么了?”
郗住风抬首正要回答,忽然灵光一闪,忍不住轻笑出声,摇了摇:“竟然是她。”
“大人?”沈别之唤道。
“季云,为我做件事吧。”郗住风微微一笑,“一件日行一善的事情。”
沈别之眉头一皱,一脸莫名其妙。
郗住风却明白了,原来京都府递这个消息来,是向她卖个好。
正好沈别之到了,郗住风便招他一并吃点心,三个人分食了一匣子,又煮了茶清口,郗住风便把晚上的事提了提。
柳应溪笑了,说:“这宴办的迟,不过也好,这天儿才暖和,否则冬日出门,倒易累得大人生病。”
郗住风说:“怎么就我金贵了?冬日叫你出门,也怕你被雪打了。”
“说到这,我可是听说大年初一大人去沈别之家拜年,”柳应溪托腮不满地看着郗住风,“大人倒是不来我家。”
沈别之抬眼不吭声,倒受了柳应溪几下白眼。
郗住风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你同他计较什么。”
三人玩笑了几句便止了,柳应溪还要去接徐观蘅便先退了下了,沈别之自然也退了出去,郗住风叫徽鸣上了壶酽茶提神。
其实她今日事情堆叠在一起,杨衔又总是许多问题与她纠缠不休,一直休息的不好。
待暮色将落,郗住风喝了最后一口茶,便起身披了衣服,徽鸣已经在外面套了车,她接过了书吏备着的灯,提灯出了听雪堂向外走。
一时春风扑凉,不过难得松阔,加之今日将要快意恩仇,心情倒说不上不好。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隐约有人在嬉笑,唤着人。
“屿川!不如今夜去我家喝酒!”
郗住风脚步猛的一顿,灯笼骤然落地,火光忽明忽暗,最终灭了——
“黄屿川……”
郗住风猛然转身,将这个名字碾在齿间,堆起眉山,方才端丽的笑意一点一点塌下,目光深深掷去了他的背影。
“下官还是不去了,还有这么多旧卷宗没看完,”黄屿川笑道,“诸位玩得尽心。”
有人劝道:“今日郗大人宴请,诸位大人都走了!”
黄屿川摇了摇头,说:“我并不是为了诸位大人而看文卷,只求一个慎独心安。盼望有朝一日如同郗大人一般,破世间艰难,执法如山。”
黄屿川拾阶远去,脊梁端直,自有清介风骨,大理寺素评他文理不在沈别之之下。
“湖州黄氏,黄屿川。”
郗住风不禁微微仰头,眼侧隐有泪痕,却倔强不肯坠落。
“他凭什么会是湖州黄氏,怎么可能……”郗住风嗤笑一声,目光如霜。
此身犹在梦中,心中苦涩仇恨百转千回,却仿佛还浸于多年前温吞柔和的岁月,诸多恶毒便又自此消散。
郗住风便又得救了一次。
水月朦胧,梨蕊夜风,此时烟光之中凉月如钩,郗住风来的时候大理寺的人都到齐了,乔书邈正朗声说着趣事,几个官员围着他捧着话茬。
柳应溪则与徐观蘅说着话,二人文质彬彬的谈着,想来是在说场面话,彼此糊弄彼此。
郗住风推门走了进去,里头嘈杂的声音就缓了下来,众人纷纷站起身行礼,礼后不免寂静。
虽然郗住风近日在大理寺颇有建树,但到底大家相处不久,加上眼下她贵为大理寺正,杨衔不来,她便是大理寺最大的一个,自然叫人觉得不好亲近。
郗住风解了披风,徽鸣接过了披风,二人对视一眼,徽鸣点了点头,就退了出去。
柳应溪已经迎了上来:“郗大人再不来开宴,乔大人的事可说得没完没了了,无席却又趣事,某深觉遗憾啊。”
“柳大人这是拿我打趣啊。”乔书邈朗声一笑,“叫郗大人以为是我饿急了眼呢。”
郗住风心知这二人是在缓和气氛,笑道:“今日事忙,本就是我来迟了,罚我酒也是该的,方才已吩咐了掌柜上菜。”
柳应溪哈哈一笑:“那可得加菜才是,难得要从大人荷包里掏银子。”
“你柳氏家底丰厚,到为难我们?”乔书邈指着柳应溪故作恼怒,“柳暄之啊柳暄之,你可真不厚道。”
一时众人皆笑了起来,席间的拘谨一扫而尽。
郗住风靠在凭几上搭着手臂,面上是和煦的笑,同柳应溪说着玩笑话:“该罚,要你与我共罚三杯。”
乔书邈左右看了,笑道:“原来大人是想先饮了,叫我们不好灌大人!这可不行,诸位同僚,我们不如先敬大人一杯酒。”说着便端着酒站了起来。
“你个泼才,”郗住风有意冲淡自己身上的距离感,自然不会恼怒,“原是打着这个主意。”
纪闻疏亦摇头失笑,却也举杯站了起来,沈别之自然也起身了,余下的寺丞皆起,一时满堂笑语。
“春风入座,莺柯之喜,当与函紫气俱来矣。”沈别之在掉书袋。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纪闻疏真心实意道。
柳应溪却是笑了,只说:“步步高升。”
“敬郗大人,祝贺郗大人”
郗住风双手奉着酒杯,四下皆敬,笑道:“承蒙诸位关照,日后大理寺上下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说罢饮尽杯中酒。
众人方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便上了菜,酒过三巡,场下便热了。
徐观蘅坐在郗住风左侧,她并不是大理寺的人,只是凑热闹时喝了两杯,眸中一片清明。
郗住风却一直被敬酒,她散了周身的凉薄,真要和煦可亲起来,也是极能骗人的。
“当年秦怀大人办过一桩午夜凶杀案,凶手连杀五人,分明是踪迹全无,大理寺被申饬五日内破案。”忽然一个评事站到了郗住风身前,举起杯,“后来被秦怀大人破了,我原还是钦慕不已,可不巧与秦大人共事一场,陡然发觉,秦大人不似有此才之人。”
郗住风八风不动,忽然斟酒,站了起身,只说:“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这评事一愣,却也明白了,郗住风本是秦怀手下,后来亲审了秦怀,背叛之举,确实算不上光彩。
难道他这是……已犯了忌讳!
评事大惊,一时冷汗直流,四下人声不免静了片刻,郗住风洞若观火,举杯与他轻碰,一饮而尽,有意揭过此事:“回去吧。”
“今日邀诸君为尽兴而来。”郗住风笑了,又斟酒饮罢,场中便缓缓回暖。
徐观蘅抬眸打量着郗住风,半晌,轻轻啧了一声,生出几分琢磨不透之感。
郗住风自然察觉到了目光,遥遥与徐观蘅对视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翘了翘,举杯邀敬。
徐观蘅自然不会拒绝,二人共饮了一杯,岂料郗住风趁着众人酣乐之际站了起身,拎着酒壶到徐观蘅面前,为她斟酒一杯。
“岂敢岂敢。”徐观蘅道。
郗住风却说:“状元之才前途无量,某心生艳羡。”
徐观蘅垂眸看着杯中酒,来了兴致:“郗大人今日说话如此好听,是有事求我罢。”
郗住风倚坐在了她身侧,慢吞吞地抿着酒,说:“要个人情罢了。”
昔年是她邀徐观蘅入了那场青云梯,徐观蘅确然欠下了这个人情。
“我入了吏部,大人便来索要人情,这是为着谁?”徐观蘅一笑,“杨大人我可帮不上呀。”
郗住风吃着酒,不搭茬徐观蘅后半句戏谑,只低声附耳了一句:“吏部王则寻,你想法子给他寻个好的外放地界。”
徐观蘅自然无法拒绝,问道:“你今日应不会只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吧?”
郗住风饮了最后一杯,倒扣了酒杯,便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演的,眼下已露了三分醉态,寻回了上首坐着。
场下丝竹不绝,她坐在椅子上,心里沉稳一片,闭眼打着拍子,显得格外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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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软灯漾,一弯月下,满楼红烛高燃,嬉笑怒骂无不雀跃,娇嗔挑逗软袖拂面,细腰曼步。
在连廊间,穿紫袍的男子脸颊通红,眼神迷离,追逐着飘曳半空的粉帕。
腰间金铃,钗环高鬓,那女子赤足奔在木廊上,回眸一笑百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