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宫里回来,李知半歪在雕花塌上,盯着一处出神。
只听珠帘轻响,须臾,眼前便有一物晃动。
“三娘不起来瞧瞧?”
李知撩起眼皮定睛一瞧,竟是本古书。
她自榻上支起身,“这是何处寻得的好书?”
“自是阿郎给三娘寻来的,听来的陈道说,是从史馆里借的呢。”
莫雨话毕,就见李知珍宝似的捧着,眼也亮了不少。
“史馆里头的书可不好借,阿耶必是磨了许久。”
李知抬指在书间翻寻,忆起离宫前清河的话,抬眸便问:“鲁郡公的桂花宴是在后日吗?”
莫雨点头,“今儿夫人还同我说,等三娘回来去她院子里选套头面。”
李知将书合上,起身言:“那便先去阿娘院子里,阿耶应是也在的。”
漱玉院内,陈徽仙正同李使期说起那鲁郡公的三娘子。
“我听说呀鲁家三娘许给顾中丞了。”
李使期嘬了一口茶,只说郎才女貌。
陈徽仙瞪了他一眼,“那顾宴安前一月才被圣人打了板子,鲁郡公这宴是为着他准女婿开的,请了大半个长安世家,若是别家的郎君娘子相看好了,承得是他鲁郡公的情。”
李使期闻言抬头,瞧了眼陈徽仙,颇有些不解,“我记得从前夫人可是很喜欢顾宴安的,还说想将三娘许给他,怎么我听如今这话头有些不对呢。”
“哎呀,榆木脑袋!”陈徽仙拿指轻戳下李使期的肩,又自顾自地言:“我哪是想说顾宴安呐,这三娘有我们看着,这些年拒过的亲家多,也没人敢来碰一脸灰,可谢愈母亲妹妹皆在润州,若是这次桂花宴里头的哪位娘子瞧上了,如何是好?”
李使期哈哈一笑,正准备安慰,就听书卷打着帘子进来,“阿郎夫人,三娘来了。”
李知跟在身后,上前请安。
李使期止了话头,转过身来笑问:“昭九,可看见阿耶给你寻来的书?”
李知凑过去乖巧道:“自是瞧见了,昭九还得多谢阿耶,替我求得如此好书。”
见女儿喜欢,李使期又笑饮了一口茶,“这可是阿耶在刘相那里好说歹说才求来的。”
刘相是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兼监修国史,整日呆在史馆。
李知点头便言:“刘相为人和气,且书读万卷,颇有涵养。”
李使期笑哼了一声,“你这讨喜的话,得当着刘欲的面说。”
陈徽仙见他二人说个不休,得了空闲,便将昭九拉到怀里,“江夫人送了好些小娘子们带的新鲜头饰,说是宫里头赏的,昭九去后面瞧瞧,我搁在案上。”
李知依言,由着书卷带着她去。
见昭九走了,陈徽仙又瞧着李使期,接起先前的话头,“之前你说昭九不能嫁给顾宴安,我允了,如今谢愈我可是不会松口的,你自去想办法。”
李使期见她末尾竟是赌气上了,只好巴巴地凑过去宽慰,“徽仙呐,你不信我,好歹得信谢清让,这两年昭九同清让如何模样,你我也不都是看在眼里。”
陈徽仙倒也真是微转过身来,细细思忖,“我如今一想,便觉得昭九同清让前两年在府中,也是平平常常的模样,偶尔有什么举动,仔细一看也是说得过去,我只怕是误会两人了。”
李使期“哈”一声,似是颇为了解,打趣道:“人家私底下,我们如何能瞧见?”
陈徽仙听着莫名不舒服,瞪了他一眼,“你是昭九的父亲,倒辱人家的名声。”
李使期被这话噎住,无奈摆手,“原是你愁,我安慰几句,这也有错。”
书卷同莫雨立在帘外憋笑,李知气红了脸,将两人的话听了满耳,也不进去转身跑了。
玉帘微动,坐在屋内的两人抬眼望去,便见书卷掀起帘子,身后却无旁人。
“昭九怎的没来,还未挑拣好吗?”
书卷抿嘴笑道:“三娘原是想在外听阿郎夫人如何打情骂俏的,如今气红了脸,自个儿走了。”
陈徽仙同李使期感情好,府上都晓得,这番话直戳戳的,倒是让两人不好意思起来。
陈徽仙睨了他一眼,撑着体面,“昭九脸皮薄,怕是又得不理我们几日。”
回到斋月阁,李知虽一人倚在院中气着,脑中却是想着前两年的事儿。
她同谢愈明明是清清白白,便是无人之处,也没有什么逾举之处,阿耶竟如此想她!
这想着想着,心口那团气慢慢淡下来。
谢先生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清梅似的出尘。
她对谢愈,确有心思。
烟云本在一旁瞧三娘绷着脸,忽见她气焰又奄下来,开始坐立不安,就连耳上也悄无声息爬上些薄红。
她摸不着头脑,去给莫雨使眼色,莫雨也是摇摇头,眸中无解。
两人正各自琢磨着,突地听三娘开口。
“谢先生在府上教习时,待我如何?”
那一双正色眼眸打量过来,莫雨同烟雨一相视,心中便有了计较。
定是因着在夫人那儿听了话,叫三娘想不明白了,莫雨清清嗓,正打算给三娘捋一捋。
岂料烟云先言:“我瞧着对三娘挺好的,教书细致,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李知又问:“那我待谢先生如何?”
烟云抿嘴笑道:“自是一双眼睛都在谢郎君身上。”
李知原想着自己也该是万般规矩模样,岂料烟云这话儿让她脑袋一震,羞愤极了,“胡说,我才没有。”
烟云顾左言他,竟是将三娘唬了过去,莫雨瞧见笑弯了眼。
不过也好,她早听府上碎嘴的小厮说,娘子追郎君,便如隔着轻纱。
耳中薄红不下,心上鼓动不止,李知慌忙转身,只想着略过此话,“明日得去东市,我得早早歇息。”
烟云将悬于两侧的软帐放下,又点上熏香,便捂嘴笑着同莫雨退出阁内。
夜已将深,更声起落,屋外吹起秋风,庭中的树影斑驳于窗纱间,李知隔着轻纱而望,心思却飘转到别处。
谢愈同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正如阿娘所言瞧不出错,或许他本就性子温和,待人谦逊,便是所待之人非她,谢愈也是如此。
李知轻按被衾,眉目愁郁。
又忆起中秋那夜,她大着胆子去寻谢愈,却见他误饮了酒。
那夜所闻所触似乎愈发清晰起来,气息,眉目,甚至语气也在耳边浮起。
李知瞬然起身,秋风贴背,冷与热的较量,才叫她清醒过来。
先生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让她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
静暗的斋月阁,传来一声轻悠地叹息,榻间的女娘再一次躺下闭目,伴着浅愁入睡。
翌日,烟云端着水,打着帘子进来。
李知将起,便换了一身深粉半臂,下着绿灰缎破裙,头上挽了个云髻,缀着些松眼石,细腰系着长穗五色绦,收拾一番,便带着烟云从小门出府。
日正高悬,烟云揉了揉眼,咕哝道:“派几个女婢小厮出来采买不就得了,三娘何必亲自出来。”
“既是亲手做,自然采料也得亲力亲为,旁人如何代我?”
李知下马进了果子行,亲自挑了些上好的小麦粉,葡萄与胡桃,烟雨立在外,时不时朝内张望着三娘。
拿着称量好的胡桃,李知转身迈步,还未站稳,只听见街头前,传出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人群避之不及,皆吵嚷起来。
她正系好布袋,忽有黑影一闪而入,那人卷发黑身,李知还未惊呼出声,便被其撞倒在地,肌肤隔着轻纱与地相磨,灼热刺痛一瞬地涌上来。
烟云在外瞧见,吓着尖叫,小脸一白,忙冲进去急着去拉李知。
案前果子行的掌柜早已口齿不清,吓得倒地。
几乎眨眼间,血光一闪,那掌柜腹中顿时便插了一把短剑,下一刻又被毫不留情地抽离。
“啊啊啊啊——”
与鲜红的血一道炸开的,还有仍愣在果子行中的女娘与郎君。
深闺里的娘子们哪里见过此等带血场面,血腥味渗进李知鼻息,千事万物呼啸过眼,她唯见那入目刺眼的殷红,如同顽蛇盘桓眸中,连臂上的伤也忘却了。
李知猛地闭眼,强忍着不适慢慢移着身子,试图拉开同那昆仑奴的距离。
烟云早已是叫不出声来,哆哆嗦嗦的,腿软了半分,却仍记得将整个身子护在李知面前,惊慌盯着那杀人的昆仑奴。
李府的马夫瞧见,四处寻着金吾卫的身影,又忙赶着快马回府通报。
那两旁的商铺行人乱成一团,撒着腿逃窜,一面奔,一面惊慌嚷嚷着:“杀人啦杀人啦!”
骑马赶来的金吾卫举着刀,已将果子行围得水泄不通。
那昆仑奴回身瞥了一眼李知,见她发间缀着绿松石,衣料华贵,不似平头百姓,当下狠狠一脚踹开挡在她身前的烟云,将其一把从地上提起来,带血的短刀下一刻便抵在她的颈间。
“都退出去,不然我就杀了她!”昆仑奴朝着门外的金吾卫恶狠狠地开口,手中的刀又紧了几分。
烟云抹了一把泪,忍着痛支起身子,奔于金吾卫将领前一头跪下,哽咽求道:“我家三娘是当朝三品大官御史大夫的女儿,请将军一定救救我家娘子!”
那金吾卫的将领听此,哪里敢马虎,将她扶起来,又朝昆仑奴吼道:“你若快快放人,便饶你一命!”
岂料那昆仑奴将刀横起来,用掌推着李知朝前行。
脖颈间刀尖逼近,李知被迫扬起下颌。
细微凉意与如针划过的痛感愈发清晰,如雪的嫩颈间,已然渗出一道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