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为此宅去过数趟九江。曲泉石失踪后,郎家清理他的东西,皆被曲泉石的仰慕者们高价收了。沙老板抢回来很多。
那宅子,桂淳站在门口瞄了几眼,墨瓦白墙,十分清幽。沙老板唯恐仙宅被浊气玷污,不让他们进。
沙老板与他们一同站在门槛外,张开戴满彩宝戒指蒲扇般的手,抚胸幽幽唏嘘。
“吾于商海沉浮,不得不粉饰出一副俗浊面孔,唯此处,照见我心中的静。”
又让他们品鉴门外沙老板自己作的对联——
「石印新苔懒岁月,泉见老松自在流」。
白如依称赞:“清气芬芳,妙哉。”
沙老板轻喟:“先生懂我。”
携白如依进去品了一壶茶。
桂淳等几个小兵仍进不去,在门口站了半天,待白如依出来,赶紧询问:“先生可问到线索?”
白如依简短道:“无,读了很多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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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白如依也到码头和窑厂查探了一番。
之前查蝶花案在码头多次转悠,挺多商户认得他们,蛮配合,可惜无人记得与画像相似的人。
年轻俊秀的公子哥?每天看太多。
对瓷器特别感兴趣的俊公子?也特别多。
关于瓷器的特别事?哪天都一堆。
想买卖宝货的,讨价还价变掐架的,海客与本地商家把酒言欢的,找窑厂订货发现是做局的……
码头时刻有各种新鲜稀奇事,古怪不俗人。
“我们觉得稀罕的人和事,在码头商户眼里,跟水面上的云影子一样,刷地过去了,无痕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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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访的几处窑厂,主人和工匠亦很大方,所问皆爽朗回答。
没见过画像中年轻公子模样的人物。
曲泉石他们当然听说过。
有匠师开玩笑似的说,看这位公子有恁多人喜欢,肯定是羡慕的啦。
不过,光羡慕,也羡慕不到人家的名气,还是好好做自己的瓷器。
说不定将来哪天,也能有点名。一把岁数,公子是称呼不上了,可以当个瓷老豆,瓷大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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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再询问有没有怪人来学制越窑瓷器,主人和匠师们笑道,那可太多了。
不过,一方水土,一方瓷器。
真正的越窑青瓷,只有这里才制得出来。
像九江的瓷,便和越窑青瓷不一样。九江的青白瓷更好一些。
说实话,各家窑厂的瓷土釉料确实有秘方,制法也不完全一样。连窑里的火,每家也不一同,懂行的人一眼能看出。即便把秘方学到,亦难制出同样的瓷。
离开越地,制不出越瓷。
“我们也烧不出九江那样的瓷。”一位匠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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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到有无接待过海客,白如依问得委婉,主人与工匠答得爽快。
当然有想学制瓷技艺的海客胡商,但瓷行招学徒非常严格,异邦人士在明州经商十分便利,做工匠稍难一些,要有官府的许可,拿到文牒凭照。这些在衙门能查到记录。
亦有胡商想盘瓷窑,或投些钱做个小东家,但一则很难拿到官府许可,且考虑原料与工匠等成本,对异邦商人来说,不如直接跟窑厂订货方便。
胡商往来各地,办货和路途上花费的时间越短,往往利润越高。
不知外地怎样,反正明州本地窑厂,全是本地人开的,无异国客商。
倒听说有海客胡商学了瓷技后,在异国制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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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又问:“有无诸位觉得比较特别的人物,专来请教某些与制瓷无关的消息?”
这个问题,他们本以为会与在码头时一般,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答案,没想到某几家窑厂的管事与老师傅道——
“公子是想问,有没有人同诸位一样,来打听那位泉石公子的消息?”
“记得以前有人来问过。”
白如依追问,这事发生在何时?
几家窑厂的人都说,大约在几年前。那时泉石公子丢了的事,他们刚听说不久。
不久是多久?
大概两三个月,三四个月左右?总之肯定不到半年。
前后有两拨人,皆声称想订货询价,但明显为了打听别的事,问有没有见过一位年轻公子。
其中一拨看着江湖作派,有三四个人,岁数都在三四十岁,带着一张画像。
“与公子的这张画像类似,但没这张画得好看。”
另一拨只有两个人。一位约五旬左右年纪,另一位甚年轻,二十余岁。两人不像父子,都斯斯文文的,讲官话,听不出是哪里人,没带画像,向工匠师傅询问最近可有哪家窑厂聘了新师傅,或请了手艺好的外地工匠,造瓷的技艺突然精进。
某窑厂的老师傅笑道:“这样问,是猜那位公子或许到我们这里来了嘛。怎么可能!”
白如依也笑一笑,拱手:“请教老先生,第一拨人,有江湖作派的,是否像海客?”
老师傅道:“巧了,当年,第二拨的两位也这么问过。”
第一拨人不像外邦人士。
老师傅肯定地道,随即又微闭双眼。
“不过,具体做什么行当,老夫眼拙委实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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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明州城里里外外细筛过一遍后,白如依又打听海与船相关的动静。
这些消息褚英所知最多,正好蝶花案结案时,仍有些事务需与他见面问询。白如依趁此私下同他一谈。
这一谈又得拉上史都尉。
褚英听得询问,先笑:“白先生也想寻宝?”
白如依道:“实有兴趣。”
褚英再问:“那么先生是打听人,还是打听宝?”
白如依道:“都打听。”
褚英再爽朗大笑:“如此先说人吧,某以为,此为第一贵重。”
白如依拱手:“帮主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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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道,他久慕泉石公子之名,收藏了数件泉瓷。可惜事务繁忙,从未见过泉石公子本人,深以为恨。
“某是个粗人,藏的几件泉石公子的宝器皆是照影轩顾老板所荐,他与那位公子颇有交情,曾有意引我一会,可巧提的几次,我都被乱七八糟的事儿绊住。本以为天长日久的,必有合适机会,唉,甚憾……”
桂淳向张屏和柳桐倚道:“桂某当时这么听着,以为是寻常感叹,之后才明白,明州的生意场,十分的讲规矩,褚英主做船业,商铺挺多,但大宗的瓷器生意,他不沾。”
当年曲泉石与郎家的瓷器,被另两家豪商拿下。以褚英之财势,很容易抢下这份生意,可褚英没见过曲泉石,收藏泉瓷也是从照影轩顾老板处购买,如此与众豪商融洽相处,和气生财。
曲泉石失踪的事,褚英自然听说过,某段时间,明里暗里,很多人在找曲泉石。
“实不相瞒,褚某曾留意一二,确实没什么消息,此后耽于冗杂俗务,渐渐淡了,今日先生问到,才又想起。龙潜在渊出云瑞,宝藏于地生秀芝,一个如此俊拔不凡的人物隐身巷陌乡野,数年毫无痕迹,着实不易。”
史都尉道:“帮主是觉得,这人没了?”
褚英道:“某不会破案,更不敢在都座和先生面前卖弄。但愿不是。”
白如依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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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正色:“海里的大宝藏之类,帮主能不能多说一些。”
褚英挑眉:“东海宝藏?可是个老故事了,在那位公子之前,某年轻的时候就听说了。讲来不怕都座和先生笑话,褚某当年真是个太想发财的穷小子,刚到明州不久,在小吃摊里一坐,听旁边座位上有人聊天,曰某个熟人从哪得到一张纸,上有几句残诗,不知何意……诗句所指,就是那宝藏了。我乍得知,以为天降鸿福,开心极了,不单深信,还出海找过,觉得这一把找到,一辈子躺着吃喝,何其快活!那时传来传去的,有画在纸头破布上的残图,云山雾罩的诗词小句子,还有高人一般的老大爷,反复给他钱伺候他被他搓磨,能得到几句话。更有船主专做这份生意,租船给寻宝的。水、粮、指南针、图纸、向导全能配齐。向导一般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好让寻宝的放心。我出海寻过好几趟,贴了老多钱,把裤子都当了,一个人去不起,与人凑份子,在海上一边漂一边闲扯找到了怎么分,讲着讲着打起来,差点翻船。哈哈,上当多了才醒悟,是我这样的想发财的大傻小子让船家真发了大财。不过,褚某也算走运,听说有人被海寇抓去做苦力,干完活,扔海里喂鱼。而今,某是不信什么宝藏了。”
史都尉问:“帮主是找不着才不信的,还是而今太有钱,宝藏什么的,不入眼了?”
褚英再笑:“某这几分微薄家底,与传说中的金海宝山比,连个角都不如。谁又嫌钱多金子沉?今逢盛世,海贸繁盛,东海及东南海路每日许多商船来往,为求迅速,商队亦试探开新航道,寻捷径。海中诸岛,多被开发,甚至如陆路之客栈驿馆一般,做商队停靠补给之用,也有的被豪杰盘踞其上。真仍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岛埋了宝藏么?或有吧。不过,往来海上孤岛,运送宝物,必用船只。宝物运回陆上,得靠岸搬运,其实比进山挖宝更难隐秘行事。这些年不断有人寻宝,不曾听说谁寻得。某更猜,会不会是某位人物急切想找到那位泉石公子,故意将东海宝藏之事附会于斯,借力搜寻?”
史都尉道:“帮主觉得,曲泉石有藏宝图的事纯是编的?”
褚英取出一个纸卷,展开。
“都座和先生请看,这是一份从明州港往东南去的航路图,如此尺寸,在航图中算小的。纸上明州港小小一片。沿途海岛,更是一个芝麻绿豆般的点儿罢了。假如真有藏宝图,图需标明从陆地到宝藏所在海岛的航线、岛上宝藏的位置。偌大的宝藏,不设点机关保护不合适吧。再标出机关位置,破解之法……”
史都尉摸摸下巴:“图得挺大。”
白如依接话:“如此详细,或一张图不够,需数张,一本册页。”
三人互望,连旁听的桂淳也明白了一个事实——
被诬犯重罪下了大狱的湖上老人、充入教坊的阳二小姐、传说跟随郎今去九江的阳家遗孤,能否将这样尺寸的图纸贴身藏匿,令他人毫无察觉?
“会不会。”史都尉又猜,“阳家把藏宝图存在某个地方,祖孙三代记下的是藏宝图的藏匿位置?”
褚英道:“有道理。倘如都座所言,泉石公子实非凡人也,若褚某手中有这样一份宝图,肯定沉不下心打磨技艺,烧造宝器。”
白如依点头,感慨一叹:“天降横财,乃世人之梦想,亦是一场考验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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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向张屏和柳桐倚道:“褚帮主所言非虚,卑职那之后才晓得,原来藏宝图的传说在江南一带真是包浆油亮的老故事。阳家冤案后,不断有人称自己是,或自己认得,湖上老人的后人家丁私生子,兜售藏宝图。曾有很多人上当,后来只能零星骗到几个呆子了。”
亦有自称任庆将军家人的。但任将军乃朝廷武将,编谎者若被抓到,责罚很重,拿湖上老人家编谎,担责的成本低些。
“卑职又不解,有了这么多前例,郎家那边传出消息,曲泉石是阳家后人,为什么没太多人置疑呢?”
白如依史都尉讨论过这个问题。
史都尉猜测:“可能曲泉石长得漂亮,又制得好瓷器,特别像湖上老人亲孙子?”
正和攀亲戚一样,困苦穷汉,至亲只当不相识。前程似锦的新贵,八杆子打不着一撇的人也能论出有亲。
而且,曲泉石失踪前,没怎么提到他有藏宝图。
更显得真了。
“仍有很多困惑。”白如依无奈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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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力查了数日,他们只在明州查到这点零星线索。
得此结果,参与查探的人皆有些遗憾。竟是白如依先振奋精神,安慰他们。
“寻访陈年疑案往往如此。本来明州与曲泉石也无太多关联,只是在下一番猜测,趁便打探。惊动大帅和柳府君,又让都座与诸位受累,太过意不去。”
桂淳与小兵们都请白如依休要客气,跟着跑跑涨涨见识非常好。
史都尉更道:“若这事好查,也不会成为有名的悬案了。凭先生之能,必有解开的一日。到时候莫要忘记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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