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就是他与罪民签契书时,罪民问他,大多人立契,都要去官府或找个可靠的人当见证,咱们是否也要个见证?他就冷笑说,你这是诈你爷爷哩,怎么,还想在哪片野地里闷爷爷一棍子?为你全家着想,休要存这个心。不信你可试试。”
桂淳挑眉:“若是我,索性就试试!”
卓西德苦笑:“大人身正磊落,自然豪迈。然罪民心虚,做买卖多年,凡事也好求稳妥,贺庆佑等于在他面前招了,闹上官府,怕也不能脱身,有个万一就是全完,眼下花点银子可摆平,何必多生枝节?”
燕修再道:“之后又有什么暗示?”
卓西德道:“有,之后罪民同他商议换地方,他又起疑,说,答应也可,但莫要串通什么设什么套诓骗你爷爷,否则,你老娘和婆娘常去哪里烧香,你孙儿请哪位先生,你觉得爷爷知不知道?便是你全家缩在宅子里,不买柴米油盐,不出门。你家的墙头有几丈?用了多少木料,经不经得住火烧?”
桂淳惊诧:“皇都近侧,京兆府治下,竟敢放此大话?真是忒过了!”
燕修淡淡道:“狂妄匪类,竟不慑于刑律。”
卓西德待他二人的话落音,又停了一瞬,方才再开口:“罪民也觉得,他话太狂,多半是为了糊弄吓唬。但又想若他没有同党,怎敢贸然来讹,不怕我二人是个心狠手辣的,对他下手。他一个人又怎么藏运钱财?可若有同党,为什么他死后几天,包袱都没人拿?小破院真的挺好进,同伙只要知道藏东西的地方,随时可以拿走。”
桂淳再玩笑般道:“卓老板将他进出动静摸得这么细致,真没想过,喀——?”
卓西德一颤,又从椅子上滑下:“万万没有!大人明鉴!罪民见财起贪念确实罪无可恕,但行凶之事,万万不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譬如这件亏心事,今日都会被抓出,何况人命之事?只要做下,绝不可能不被旁人知道!”
问话将近末了,张柳燕桂四人交换一个暂时没其他要问的眼神,燕修先起身,慢条斯理道:“再耽误卓老板一会儿工夫,去方才你说的那座暂放钱款的小院一趟,可否?”
卓西德弓腰道:“捕头大人此言,折煞罪民。任凭提审差遣。”
燕修又先去吩咐门外县衙的差役。桂淳押着卓西德,与张屏、柳桐倚一道下楼。
客栈大门外面空地上停着四辆马车,车边守着几个县衙的差役。其中一个上前道:“谢大人特意吩咐,小的们与车马听由几位大人差遣。”
柳桐倚道谢:“谢知县实在客气,然不敢叨扰,坐了半日,走一走倒好。两位捕头与芹墉兄请乘。”
张屏说:“我也走一走,请燕捕头、桂捕头与卓老板同乘。”
桂淳一笑:“不然,燕兄陪着卓老板车上坐,桂某也想走走。”
卓西德心知他四人打算步行摸索蔡三取钱的路径,作揖道:“岂敢岂敢,折煞罪民。合该诸位登乘,罪民执缰才是。”
桂淳道:“非跟卓老板客气,这回只是请你聊聊天,待大人们堂审时,或有传唤,那就另一说了。眼下若再请卓老板与我等同路,恐惹出风言风语,耽误你生意。”
这是公门人常送的人情话,卓西德立刻上道地说:“捕头这般体贴,罪民感激涕零。然冒昧进言,若罪民乘车,诸位大人步行,一则不合礼数,罪民万万不敢;二来,旁人瞧着,更不知是怎么回事了。还求诸位大人与张先生给罪民个脸面,恩准同行。”又深深一揖。
燕修微微颔首,桂淳哈哈一笑:“卓老板真太客气,也罢,劳你累些,咱们一道边走边叙叙话儿。”
卓西德躬身向一方示意:“诸位请移尊步,罪民引路。”
桂淳与燕修一左一右将卓西德夹在中间,张屏缀在其后,柳桐倚绕过来与他同行,桂淳燕修和卓西德就不动了。柳桐倚微笑向张屏道:“芹墉兄,你我走前面吧。”张屏也看出另三人拘于礼数,不敢走在柳桐倚之前,且他和柳桐倚都不如燕修桂淳会与卓西德聊天,走前面听他们聊的言语更清楚些,便点了点头。
五人如此不紧不慢地前行。路上封禁全解,已有不少行人,都一脸不动声色,视线不住向他们身上瞥看。几人皆久经风雨,自也不当回事。桂淳扫视左右店铺,赞叹:“丰乐县确实出挑,这条大街搁在京城也十分体面了。这些铺子的店主,可都是像卓老板这样老门老户的本县人?”
卓西德道:“不全是,这两年县里屋价接连翻高,恩隆东西大街更甚。而今街边的店铺,尤其大店多是外边人过来开的。京里、南边大商号的分号不少。当年铺面也不算便宜,因衙门给了罪民这般翻拆旧楼的买卖人挺大的优惠,方才买得起,不然,即便罪民有那不义之财,也难拿下小店的房屋。有些人买了铺面后做了一阵买卖,觉得不如租了划算省心,就在家做清闲员外了,也有些索性卖了。罪民因是苦出身,劳碌惯了,方才仍混着。”
这时已将走到一壶酒楼对面的街边,远远见几个酒楼的小伙计猫腰闪入门内,许多道火辣辣的目光自门内窗中射来。
几人仍若无其事走着,张屏向街边仔细瞧看,没寻到刘妈妈的花摊。
桂淳上下打量酒楼:“这地方与卓老板的客栈,哪个生意旺些?”
卓西德谦逊道:“客栈的房钱一天天挣,应是比不得酒楼一道道菜进项快。但他买菜使柴,也比罪民多些,不好比较。”
桂淳道:“然瞧着这酒楼的店面不如卓老板的客栈大。”
卓西德道:“客栈靠客房赚钱,屋子自得多些。罪民当年算得了个便宜,小店原本开在城南,地段远不如贺庆佑的酒楼,拆换时,价却差得不甚大。客栈的屋子毕竟多些,竟多换了点,又拿出那不义的赃款,才置得新店的楼屋。”
这么叙着,行过了一壶酒楼,燕修问:“去对面走走?”
几人本就是同样打算。柳桐倚自然说好,张屏亦点头。
穿街而过后,张屏道:“前方就是散材身死之处。”
燕修、桂淳都凝敛神色,卓西德不敢多言。
柳桐倚看看旁侧的墙壁:“这是那个风筝坊吧。”
卓西德应道:“是。”
燕修快走几步到店门前,皱眉打量:“没开门。”
卓西德谨慎地道:“以往都开的,昨儿还开着,不知怎的今日没有。”
百巧纸鸢坊的店门不算太宽阔,写着店名的牌匾下,清漆木门扇紧闭。
桂淳亦端详着店门道:“说来这店主须得审一审,可巧死者就卒在他家墙边。那该当万死惊扰殿下与何大人的逆贼刺客也使得是风筝。”
燕修淡淡道:“丰乐县内因昔日陋俗多有纸扎店铺,岂可因此便无凭无据随意怀疑。”
卓西德本要接答桂淳的话,被燕修的这一句又把词句噎回肚里。
张屏问:“卓老板是否认得店主?”
卓西德微躬身:“回张先生话,这家店是分铺,总管此店的大掌柜姓辛,非本县人士,某不甚熟悉,只在商会宴席上打过几回照面。他现也在县中住,不知是买了还是赁了座宅子在城西那片儿。”
燕修接着问:“可知他籍贯何处?南人北人?多大年岁?家人是否也住在本县?这家店铺几时开?”
卓西德道:“据说百巧纸鸢坊是京城的大铺子,诸位大人与张先生不曾听闻过?县中这家是分铺,前年才开的。”
张柳桂燕四人都微微一顿。张屏道:“我在京城住是为赴试,许多地方没去过。因为穷,不怎么买东西,也不太记得大店铺的名字。”
柳桐倚亦道:“莫说芹墉兄,在下在京城住了十几年,亦未曾听闻过。”
桂淳道:“某也没。京城甚大,做风筝的有好些家,什么燕子徐、大翅李、飞仙九……不是惯玩这个的,铺子名号肯定知晓不全。”
燕修嗯道:“某可去查一查。”
卓西德道:“这家铺子的招牌就是京式燕子风筝,确实巧样漂亮飞得高,罪民的几个小孙子一见他家风筝就走不动道。以前罪民见燕子风筝,只有一只燕,他家的燕子风筝竟有一串儿燕,与大蜈蚣、长走龙风筝有些像。一只或两只大燕子后面一群小燕,放起来当真好看,燕子身上还带响哨,在天上飘着,旁边的风筝顿时成陪衬了。孩子可不得打滚儿闹着让大人买。辛掌柜年岁跟罪民差不多,应也是京城人,比罪民略高些,瘦瘦的,话不多。因照面少,不知家眷有无与他同住。”
燕修略一点头,几人再缓缓前行,柳桐倚侧身问:“这家的美人风筝扎得好不好?”
卓西德恭敬道:“禀大人,这家从未卖过人形的风筝。只有燕子、蝴蝶、蜻蜓、蜈蚣、金鱼之类的鸟兽鱼虫,与那方的、六角、八角上画兽头或花朵样的。旁人也问过为什么没人样的风筝,他家说,因是外来的,不好本县风筝店的生意他们全对上。所以之前拜那什么的纸娃娃,还有人物风筝,他们就都不做。县里应也只有他们家铺子没卖过纸扎娃娃跟人形风筝。”
桂淳赞道:“如此做事着实讲究,某甚想会会那位辛掌柜了!”
燕修又淡淡道:“分铺掌柜或做不得这么大的主,仍是得看他们总铺大东家的意思。”
桂淳一啧:“先聊一聊,结交结交么。”
说话间到了路口,卓西德引着他们先向右一转,走了一段后,道:“还得到路对面去,请大人们与张先生仔细来往的车。”
待穿过街道,卓西德又问:“不知几位大人与张先生想走宽敞些的道,还是近些的?”
燕修问:“共有几条道可达?”
卓西德先默算了一下,再惭愧笑道:“县里大街小巷处处通畅,若连绕路也算上,恕罪民数不过来。”
张屏道:“我方才看图纸,大略算了一下,至少有十五六条路径。但不论从通达客栈还是一壶酒楼出发,都必要经过一壶酒楼及百巧纸鸢坊那一段。”
卓西德钦佩拱手:“张先生厉害,罪民无地自容。”
张屏面无表情道:“卓老板过奖。”再看看柳桂燕三人,“走卓老板所知路径最隐蔽的那条,如何?”
三人赞同,卓西德又努力思索了一阵儿,道:“惭愧卓某也不知哪条算最隐蔽,只能自先估摸着,请诸位大人和张先生复移尊步。”带几人沿街道走了一段,过了另一个路口,转入一条小巷。
这条路是否最隐蔽不好说,但绝对最绕。几人跟着卓西德走过这段巷,折进那条街,再转入小巷,又转,继续转。万幸经过谢赋的整治,丰乐县的巷子几乎都是笔直的,饶是如此,仍走出了盘龙阵的感觉。
终于,穿过两带齐整漂亮的小院后,前方忽突兀地出现了一片高低不一脊残瓦破的屋顶和歪歪扭扭的老墙,仿佛秃子溜光的头皮上一块不堪入目的癞痢。唯独直穿其中,铺着整齐长石砖的小路与大小一致的碎砖镶嵌出的路牙子映晕着谢知县的不甘与坚守。
卓西德擦擦额头的汗珠,轻喘一口气:“前头左手边灰檐顶双扇门的就是罪民岳母的小院门。”
几人即知卓西德没说谎。小院确实不用钥匙,前门仅是摆设,院墙低矮,比旁边的墙皮齐整些,连陶尚书都能轻轻松松从墙头蹦进去。
卓西德取出钥匙开锁,张屏打量了一番院墙顶,撑身攀上,跃进院中,桂淳亦一纵身轻巧而过,柳桐倚与燕修与卓西德一道从大门处进入。
门内无影壁,入门即见整院。旁边两道矮房门窗俱无,有几块屋顶也没了瓦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檩椽和梁木。但矮房内与院子里都挺干净,没有破砖烂瓦与荒草,院子的地面平平整整。
卓西德解释道:“毕竟岳丈的牌位供奉在这儿,所以还是拾掇了一下。”说着往正对着大门的主屋走去。
主屋倒是门窗屋顶俱全,门扇关着,门鼻上挂着一把锁。卓西德抓住锁身与锁环一拔,锁便开了。
“这锁不用钥匙,一拧就开,挂着是为防刮风下雨时把门吹开。”
门内原是三间屋,隔断的墙已拆去,打通成一个大敞厅。正中靠墙一张大桌,上面供着一块牌位,牌位上写「先夫刘公讳茂发君生西之莲位」供奉人是「未亡人刘吴氏」。桌前搁着两只蒲团,除此之外亦是一无所有。
张屏问:“令岳母娘家姓吴?”
卓西德道:“是。”
张屏再问:“县衙刑房的副捕头吴寒,与令岳母可有亲戚?”
卓西德点点头:“沾点亲戚。算是拐弯子的堂亲吧。县城里老门老户的人家同一个姓的都远近带点亲戚。论辈分,他应得称呼罪民岳母一声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