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别动——”
常百草在杜贤春小臂上缠上绷带,认真尝试着今天的第八种包扎方式:“马上就包好了。”
杜贤春坐在桌前,抬着左臂给她包扎,另一只手拎着树枝,在桌上薄薄一层的积雪上描了个简巧的符印。
“所以,有试出哪种方法效果最好吗?”
自从妖族退离横云山,上下一众弟子总算短暂地过了几个月的清闲日子。
没有了战场上的以命相搏,平日的演武切磋也多是点到为止,就算冲动之下动了点真格,最重的伤也就是划破点皮,连血都不会多流几滴,并不会影响出剑结印,反倒是常百草的包扎会。
——这也与她实际上的医术水平十分吻合,处于一种“有还不如没有”的状态。
常家这一双姐妹出身药谷,在医药这一道上的天赋却比当年蘅江君的做饭水平还不如,反倒是在剑术上颇有成就,是横云这一代唯二能在杜贤春剑下走过百招的弟子。
许奉坐在杜贤春对面,毫无疑问地比他受伤更重些,本来还略有些郁闷,这时候却只剩下了幸灾乐祸。
杜贤春试探着动了动被包成一团的手腕,幽幽地看向对面:“百草姐姐,他也受伤了,怎么不给他包扎?”
常百草正忙着打今天的第八个结,没有功夫搭理他的问题:“不要乱动。”
杜贤春:“。”
常白瑛对医术没什么兴趣,但依然支持着妹妹并不怎么理智的爱好,替她开口解释道:“他可没有你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是呀是呀,”许奉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己随意包扎好的手臂,挑眉笑道,“贤春师兄可要好好向我学习哦。”
平时八百年不见他叫一回“贤春师兄”,每次一叫都准没好事。
杜贤春话音一噎,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低头几笔描完了桌上的符印,趁常百草抱着手欣赏自己的“杰作”,伸手在符文中心一点。
符文灵流闪动,在他小臂上浮起一小阵白光,将裹成一团的绷带转移到了许奉手上。
杜贤春呼出半口气,不等几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迅速地站起身,抬手在常百草面前晃了两下自己受伤的小臂,那一片皮|肉光洁,已然恢复如初,半点伤痕都看不见。
许奉第一个反应过来,愤愤站起身:“杜贤春——”
“唉,”常百草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质问,“我的医术真是大有长进,竟然这么快就痊愈了。”
许奉眼皮一跳:“以他杜贤春的天资,就这么一点伤,在你包第二遍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愈合了吧?”
杜贤春:“不不,都要仰赖百草姐姐医术高明。”
常白瑛附和地拍了两下手,常百草对他们的捧场十分感动,对许奉沉默的神色置之不理:“杜若谷那帮臭长老,一定会后悔帮着我爹把我送来横云的!”
许奉:“……”
说到底,她至今还对自己的医术保有一定的自信,也都是杜贤春他们纵容的结果吧。
半空中簌簌地飘着细小的雪,天色略有些昏沉,但意外地并不使人觉得阴冷,反倒有种慵懒而又宁静的韵致。
如若没有战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在山上过一生,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杜贤春弯着眼睛笑了下,抬手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左肩,难得地起了一点躲懒的心思。
数月前贯穿琵琶骨的那一道伤没有将养好,现如今外伤虽早已好全了,内里却还时常隐隐作痛,抬这一会就针扎一般疼,想来是要落下病根了。
“说起来,等明年开春,贤春就该满二十了,到了该行冠礼的时候了。”
常百草低头收拾桌上用过的绷带,忽然想起这一件事来。
常白瑛也认同地点了点头:“是呀,男子二十及冠,冠礼一生只这一次,我看从现在就能开始操办了。”
杜贤春只是抿唇笑了下,自己反倒对这事并不怎么看重。
“如今还在战中,只要大家一起就好了,其他的倒也不必多拘束。”
许奉一面拆自己小臂上缠成一团的绷带,一面还不忘和分出心思来和他呛声:“这怎么能行?”
“你杜贤春是横云下一任的掌门,将来生平都要细细记在书册上的,到时候让后世人看见,横云这一代的掌门被妖族逼迫得连只一次的冠礼都草草操办,该要如何去想我们横云?”
他愤愤地“哼”了声:“你不爱要脸面,也别丢了我们横云的脸面。”
杜贤春:“。”
他有点无奈地揉了下眉心:“……随你们吧。”
“前两天师父还同我说起这件事,再前一天是陈长老,再再前一天是叶师弟他们,你们未免也操心太——”
“贤春、贤春师兄——!”
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杜贤春循声回过头,看到一名弟子匆匆从山路上赶来,手上捧着一封有点皱的传信文书。
杜贤春眼尾一跳,忽然生出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怎么了,慢慢说。”
那弟子跑到几人面前,喘着气将带来的文书递到杜贤春手上:“……掌门、掌门和一众弟子……被困狐族桓云岭,师兄,我们该怎么……”
“狐族?”杜贤春扫了眼那文书,“狐族一脉实力强横,师父怎么会主动进犯狐族?”
那弟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想来也并不清楚其中的内情。
情势危急,战局又是瞬息万变,许奉看到杜贤春的神色便知道情况不妙:“明长老呢?这事有报给明长老知道过吗?”
弟子慌乱地摇摇头:“明长老前几日才刚闭关,弟子们都不敢打扰啊!”
常百草从桌前站起身,轻轻握了下杜贤春的肩头:“你先别急,我们一起想想该怎么……”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许奉焦急万分,声音里都含着颤:“这怎么能不急?!那狐族的首领是九尾的狐妖,若非天梯崩毁,他早已飞升上界了都说不准!”
“我爹他们……怎么可能会是那狐妖的对手?!”
杜贤春深深呼出一口气,抬眼道:“师伯闭关,不可轻易搅扰,若是扰得他经脉逆行,后果不堪设想。”
许奉用力闭了下眼,意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没有明长老,横云上下还有谁能……”
“吩咐下去,非我允准,任何人不得搅扰明长老闭关。”
杜贤春从识海中召出笑春风,回头望了眼横云山冬月宁和的景致,轻声道:“我去。”
……
“师父——!”
杜贤春半跪在许宁身前,看着他心口正汩汩流出血的破洞,一时手都有些抖,笑春风剑尖颤颤,险些握不稳在手中。
他深吸了口气缓了下心神,才敢伸手去摸许宁的脉。
许奉托着父亲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见杜贤春许久也不出声,急急催问:“到底怎么样?——你说话呀!”
几人暂避在夹道一旁的小山洞中,洞外是一刻不停歇的杀声和血气,灵力相撞出的余波层层荡开,横云本就不敌狐族,这时候又失了拿主意的人,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杜贤春急促地呼吸两下,松开握着许宁腕子的手,胡乱把自己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去耳后:“……怎会如此。师父……为何不叫上我一起?”
“你和师伯当年答应过我,不会把我一人抛在身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已经听不清,“……我们拉过钩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许奉从他的言语和神情中看出不妙:“你说话,杜贤春,你说——”
“……小奉,”许宁不等他说完就出声打断,抬手握了下他冰冷的指尖,又看向身旁的杜贤春,“贤春。”
他在两个人忽然静默下来的目光中,缓慢地摇了摇头。
“……是那狐族的首领。”
退到洞中的另两名弟子互相对视一眼:“他、他不知为何似乎对掌门仇视非常,一出手便没留半分余地……”
“但那狐妖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才叫我们有了喘息的余地,终于等到了师兄来……只是掌门他……”
两人别开视线,忽然一同沉默下去。
许宁蹙了下眉,似乎也觉得有些困惑:“他问我,是不是——”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顿住。
杜贤春急急问道:“是不是什么?”
许宁却又不肯继续说下去了,他缓慢地眨了下眼,轻声道:“我只有小奉……一个孩子。”
杜贤春闻言愣了下,电光火石间仿佛突然想到一些什么,但还来不及细想,就看到许宁又呛咳出一口血。
血液中夹杂着被震碎的脏腑碎块,把横云缥碧的道袍浸透成了暗沉的黑色,许宁急促地喘息两声,似乎还想多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他最终只是抿唇笑了下:“横云,交给你们……”
“替我看一看,这战局终结的那一天。”
“……?”
杜贤春呆愣地眨了下眼,看着他的手脱力滑落到自己怀中,仅有的一点体温也缓慢地消散了。
桓云岭终年云雾弥漫,湿潮的水雾盘桓在空中,内里还夹杂着被风卷进洞内的雪,仿佛将这一片都冻结成了冰。
血流在掌心里,有一种滑腻的触感,杜贤春看着许宁发上沾着的碎雪,好像在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冬天来了。
“杀了他们、杜贤春,我求求你……杀了他们……!”
杜贤春茫然地听着许奉嘶哑的声音,却又仿佛隔了一层壁障般听不真切。
他拿笑春风撑着站起身,垂眼看着许奉颤抖着紧抱父亲的尸身,一只手探到身旁去够自己掉落在地上的佩剑,因为脱力几次都握不准剑柄。
许奉是会使双剑的人,两只手都能把剑招挽得灵活又漂亮,这时候却手抖得连剑都要拿不起来。
“……我求求你,求你……贤春师兄。”
贤春师兄。
又叫什么贤春师兄,总在这种他并不很情愿听到的时候。
冬天来了。
他忽然间想起来,今年秋天的时候,有次问起煨的排骨汤里该下什么料好,师父说想要山药。
然而那时候正逢战中,下不了山去买合适煨汤用的山药,等到战事终于暂且止歇,又已经到了初冬时节,过了山药上市的时候了。
所以最终还是只用了萝卜。
等明年吧,明年秋天再做排骨山药汤。当时的杜贤春一边切萝卜一边说。
白萝卜切成大小合宜的块状,咕嘟咕嘟地在汤盅里吸满了肉汤,逐渐被熬煮成了半透明的润润的许多块。
白萝卜的清香混合着肉汤的鲜美,冬月里喝着温热又不腻口。
——和山药煨煮出的效果终究不一样,山药会糯糯地化一点在汤中,让整一盅汤的口味都变得稠一点,熨帖又柔软地滑过口舌。
萝卜也很好,但终究和山药不一样。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向师父随口地承诺了明年。
明年,明年秋天。
但明年秋天再也不会来了。
“贤春——!”
常百草从身后追上,一把抓紧他的小臂,还是拦不住他提着剑迈进混乱一片的战局中,只能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许奉冲动,你也要跟着冲动吗!”
“贤春,贤春你听我说——掌门去得这样突然,我知道你和许奉谁都受不了,只是如果你……只是那狐妖已经修化九尾,就算你再是天才,也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正是因为有那九尾狐妖在。”
杜贤春打断她的话,声音听起来有种平稳到异常的沉静:“一旦任他从伤势中休整过来,今日没有人能走得出这结界。”
“而且……”他顿住脚步,缓慢却又坚定地掰开了常百草握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指,“姐姐,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说是冲动,确然也是冲动。
他事后在回想起桓云岭,便只模糊记得飘浮在山岭间的云雾,涌动在鼻尖的血腥气味,以及鲜血飞溅在脸颊上时的温热触感。
至于究竟是如何冲破层层围障,一路拼杀到被狐族围护住的战局正中,他倒是记不分明了——
“——!”
直到锐器穿透血肉的声音当空响起。
没有预想当中的强力,只在剑尖刚抵在心口时碰到了一点阻拦,像是在战中惯常用的护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