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白银百万两了,李老板,一下能拿出百万两现银的,整个江南可没有几家。”
“李老板这是开玩笑嘛,百万两,什么样的美人都能买一打了。”
亭中已不见人,苏晓收了目光,举杯笑容可掬:“千金买笑嘛,各位老板都是家财万贯的,不过都是一点小银子,小银子。”
又是哄笑,再饮几轮酒,人人都是眼酣耳热,东倒西歪,苏晓正同边上一个茶叶商人高谈,林子恪带着梁善过来道:“李老板,梁善说,闻英公子现下身子难受,心腹疼。”
苏晓“哦”了声:“老毛病了,许是在亭子上经了风,我去看看。”
林子恪“哎呀”一声:“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李老板,我同你一起看看去。”
假山后一个小轩,顾允合着眼坐在文椅里,身子绷着,一手按着扶手,苏晓上前道:“闻英,疼得厉害么?”
林子恪道:“闻英公子瞧着疼得紧呀,我这有郎中,快叫他过来瞧一瞧。”
苏晓笑道:“不麻烦林三爷了,宅子里现成有药。”说着一拱手:“林三爷,失陪了,我先带他回去了。”
林子恪笑道:“闻英公子这么难受,还是不要车马颠簸了,这样,我差人送李老板回去,顺道将药取过来,闻英吃了药,就在我这住一夜。”
苏晓不作声,林子恪笑了:“难道还信不过我,李老板?”
苏晓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只是倒教林三爷费心了。”
林子恪摆摆手笑道:“闻英也是因我病的嘛,李老板,你就回去找药去,别再耽搁了。”
苏晓默了默,将顾允看了看,转身而出,林子恪在顾允边上坐了,温言细语唤了声“闻英。”
顾允弯下了身子,不言语,林子恪往他脸上觑去:“闻英,你疼得很厉害么?”
顾允仍不言语,默坐半晌,林子恪眼见着他的脸色愈来愈差,又凑了过去:“闻英,药过来还要一会呢,还是让我这的郎中先给你看看罢。”
顾允睁开了眼,还未张口,林子恪早向梁善一挥手,不一时,郎中提着药箱赶了过来,定睛将座上人一瞧,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位公子,是哪里难受呀?”
顾允不答话,手将扶手攥了攥,一整个胃脘彷佛都绞拧作一团,疼得心悸。
林子恪道:“他是心腹疼。”
郎中颔首道:“公子,你这是偶犯的,还是一向有这病呢?”
林子恪没耐烦道:“他是老毛病,你怎么这么多话,还不快看看。”
郎中忙取出脉枕:“公子,我先给你把个脉,开个方子,将你这疼缓了。”
顾允低声道:“不必。”
郎中顿了顿,扭头看林子恪,见他点头,便伸手去捉顾允的手,才一碰上,顾允将手一收。
林子恪眯了眼:“闻英,你若是真的不舒服,就该让郎中看一看——给他把脉。”梁善飞步上前,将顾允的手一捉,按在脉枕上:“快来把脉!”
苏晓一脚跨进园门,跑过山径,穿径,石桥,一气不歇循着来路跑去。
顾允狠狠一甩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向外走。
林子恪冷声道:“闻英,你要干什么?”
顾允回过头去,满脸冷汗淋漓:“林子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现下,我还是她的人,我只吃她的药。”
林子恪张口结舌。
顾允扶着门框望向月下,月下苏晓纵身迈上台阶,双手伸了出去:“好了好了,我在这里了。”
走出幽梦阁,梁善回望一眼,忍不住开了口:“三爷,我还是觉得这个李平湖,不对头啊,还有那个闻英,我怎么看,也觉得他不像是小唱啊。”
林子恪淡淡道:“他不是小唱,我知道。”
梁善步子一刹:“三爷,你知道,那你怎么——”
“他不是小唱,”林子恪笑哼一声,“兴许还是个读书人,可他同那个李平湖,的确是一对。”
梁善愁眉道:“这个我也觉出来了。”
林子恪幽幽笑道:“那个李平湖,一眼精奸,他要做瓷器生意,怕二哥信不过,就来借我这层干系,本来是要把一个叫竹猗的送给我的,可又把闻英带出来现眼。”
梁善道:“三爷是觉着,李平湖铁了心要同二爷做生意,怕三爷看不上那个竹猗,自己的这个,三爷喜欢,也是要送的。”
林子恪眉开眼笑:“梁善,你等着瞧罢,看闻英在他心里,能卖上多少价钱。”
梁善陪笑道:“三爷,闻英也是李平湖玩过的了,三爷多少新鲜的要不着呢?何必定要这个闻英呢。”
“多就好了么?”林子恪咤道,“闻英,你几时见过这样的?连那晚玉也比不了!”
梁善循循善诱:“三爷,我想啊,眼下不太平,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呐,不都说了,万岁爷派下的人,如今都到南边了。”说着一惊:“这个闻英生得这样的好,那个顾大人,他是顾崐苏青怜的儿子呀,苏青怜,苏州城谁没听说过,真是赛西施胜貂蝉的人物,不然顾崐怎么还要铁了心娶个家里有病——”
“你罗里吧嗦鬼扯些什么!”林子恪火冒三丈,“整日整日顾允苏晓,连个鬼影都没有,自己先吓死自己!你方才没听着么?哟,我是他的人,只吃他的药,我在这里了,这么酸的话,你说,他们哪个能说出来?”
梁善忖了忖,笑了:“倒也是。”
窗子半开,槅扇如意纹,满眼尽是娇媚烂熳的垂丝海棠,月下宛如美人醉眠,怪不得这阁子叫作幽梦阁,苏晓又看回帐间:“好些了么?”
顾允“嗯”了声,苏晓挪过去了些,压着嗓子:“是不是吃多了药?”
顾允不作声。
怕苏晓不敢下手,午后,除了小葑端来的第一碗,还悄悄地又让她煎了一碗,喝了一半。
“药怎么能随便吃呢?!”苏晓见他不吭声,登时火气滔天,“这是儿戏么?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都要疼得昏过去了,我若没有及时赶回来,怎么办?”
顾允小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苏晓不作声,默了会:“你为什么要多吃药?”
顾允不作声,默了会:“你饿么?”
苏晓哼了声:“你饿么?”
顾允道:“找点吃的罢。”
苏晓忖了忖,踌躇了:“我身为一个老板,能随便去要吃的么?”
顾允道:“要得洒脱一些?”
苏晓点一点头,起了身,才走过博古架,林子恪迎面而来,苏晓一住脚:“林三爷。”
林子恪笑道:“边上的涵碧轩已经收拾了,李老板可以去歇着了。”
苏晓笑道:“委实太麻烦了,眼下已很麻烦林三爷了,我同闻英在幽梦阁住一夜,明早就走了。”
林子恪笑道:“左右屋子多,何必挤着呢,闻英还没歇下罢。”
苏晓道:“还不曾。”
林子恪笑道:“正好,我看一看他,给他赔个不是。”说着看了眼梁善:“带李老板去涵碧轩。”
梁善挤出个笑:“李老板,随我来罢。”
苏晓跟着梁善去了涵碧轩,到了地方,门口好大的两株松,月下碧绿得发亮。
林子恪在窗下坐了,温言细语地开了口:“闻英,眼下好些了么?”
顾允看了他一眼,不言语。
林子恪叹了口气:“闻英,惦记我的人实在太多了,真真假假,我不得不防啊。”
顾允忖了忖:“你被人骗过?”
林子恪微微一笑:“我这人重情,旧日,他们说什么,我就都信了,经得多了,眼下反倒连真心都不敢信了。”
顾允忖了忖,不接话。
林子恪又叹了口气:“闻英,你待李平湖,倒是一片真心,我看着是很羡慕的。”
顾允道:“她救了我。”
林子恪“哦”了声:“这是怎么回事?”
顾允道:“我出身贫寒,本欲读书入仕,却连秀才也考不上,三次落败,投湖求死,是她救了我。”
林子恪暗暗一笑,肃了脸色:“闻英,若是我,那时也会救你的。”顿了顿,“我还会好好待你,定不会让你落下这么难受的旧疾。”
顾允看向窗外:“我的病,是为年少时三餐无度,她待我很好。”
林子恪也朝窗外看去,笑道:“我园子里的垂丝海棠,在苏州可称第一,闻英,我这里这么多屋子,唯有幽梦阁,从未有人住过。”
“林三爷,”顾允道,“看来你的园子里,住过许多人了。”
林子恪顿了顿,才要开口,顾允抬手放下帐子:“林三爷,病中,招待不周了。”
“闻英公子好好歇着罢,”林子恪含笑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步子顿了顿,“闻英,你同李老板初来苏州,明日我带你们逛一逛。”
苏晓直直从床上坐了起来。
溜出涵碧轩,一路踮着脚尖走到幽梦阁,门没栓,借着月色走过博古架,才往床上看去,帐子拨开了。
苏晓步子一顿,顾允从枕上看来:“怎么了?”
苏晓道:“我就是来看看,嗯,胃脘还疼么?”
“已好了。”顾允要坐起身,苏晓连忙摇手,说着抬脚:“那我走了。”
顾允道:“看得清么?把灯点上罢。”
苏晓笑道:“月色明朗,看得很清楚的。”
顾允道:“路上小心,早些睡罢。”
苏晓笑道:“知道了,你也早些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