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回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晚上九点的时候开了个公司内部的视频会议。
会议十一点多的时候才结束,沈风回下午吃了外卖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有些饿了,正好想起来夏空时白天给他买的手作面包。
夏空时特地嘱咐复烤过会更好吃,可惜他现在在酒店,条件不允许。沈风回拿出黑芝麻碱水面包,面包的碱味很浓,包体有韧劲,里面的黑芝麻馅料多到要溢出来,咬下去一不小心容易洒出来。
沈风回先前一直对点心、面包不感兴趣,很少去尝试,不过夏空时给他的那些味道都意外的不错。
白天又是收拾书房,又是开长途车,晚上马不停蹄开了个会,沈风回的疲惫感终于弥漫上来,吃完一个碱水面包就洗澡睡下了。明天他还要去扫个墓。
澜城确实是他的家,他出生在澜城,只是他的父母和他曾经居住的地方都被13年前的那场洪水给压在了浑浊的水下。洪水退却后,他的家变成了一片废墟,后来被挖掘机给移为了平地。
沈风回是少数幸存者之一,他是被一对夫妻救下的。那场洪水遗留下了太多孤儿,当地的福利院无以维系这么多孩子的生存,沈风回作为其中年纪稍大的,被送到了其他的城市。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城市,空气闷热又潮湿,时不时会有暴雨和雷阵雨,有很长一段时间沈风回都在担心这个城市有朝一日会不会也被洪水冲为平地。
才到连川的时候,沈风回试图找人打探过那对于他有恩的夫妻的下落,可那个时代信息过于闭塞,他除了询问没有其他任何途径。后来某一天,沈风回听人讲起那场大雨导致的洪水,得知那对夫妻在救援中去世了,沈风回去询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后事如何料理,最终葬在何处,却无一人知晓。
进入十月,气候逐渐转凉了,清晨的风凉丝丝的,太阳被云挡住偷了个懒。
沈风回趁着天气凉爽出门了,他找了一家刚开门的花店,老板娘才给鲜花洒了水,花上悬着晶莹的水珠,看起来相当新鲜。沈风回要了两束鹤望兰。
距离墓园两百多米有个临时停车的地方,沈风回把车停在那里,徒步走过去。
“停在这里可以吗?”出租车司机问。
“可以的,谢谢。”
说话的声音实在耳熟,沈风回停下步子往右边看过去,靠近墓园大门的地方停着一辆出租车,夏空时抱着一束花从后座下来。
沈风回昨晚住的酒店距夏空时的家不算远,他想过两人可能会在街上或者哪个商店遇到,却独独没想到昨天分别后再见的第一面会在墓园外。
夏空时没看前面,而是先低头理了理怀里的康乃馨,再抬起头来时也是一惊。他愣愣地扭头确认自己确实到的是墓园,并且他很确定前面的人就是沈风回。
“学长?”夏空时走过去,“学长来看望长辈吗?”
“嗯。”沈风回轻轻点了一下头,问,“怎么一个人来?”
“想自己一个人来。”夏空时想跟他爸妈说说话,有别人在总有些拘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可有太多话想说了。夏空时答完,偏了偏头看沈风回身后,发现他好像也是孤身一人,问,“学长怎么也一个人?”
“也想一个人来。”也只能一个人来。
没什么人会在国庆假期来扫墓,况且这会儿才六点半,墓园稍显清冷。
夏空时以为他和沈风回一进去就要各自分开,没想到竟共同走了好一段路。
“学长来这里看望什么人?”夏空时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在墓园,让人不自觉得肃穆起来,夏空时感觉沈风回的嗓音沉沉的。
“父母。”
夏空时脚下一顿,回头去看沈风回,对方恰好也垂下眼来看他,神色带着淡淡的忧伤,夏空时见惯了他眉眼含笑的样子,被这忧伤烫了一下。
夏空时张了张嘴,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们……”
沈风回苦笑了一下,说:“13年前澜城的那场洪水,他们没被救出来。”
夏空时抱着花束的手紧了紧,他面前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墓碑,碑前摆放的瓜果已经干瘪了,这里埋葬着很多在那场洪水中丧命的人。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难以跳动,他知道那场洪水害得好多人家破人亡,但每每遇到同为那场洪水的受害者,他就共鸣得心如刀绞。
“那场洪水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夏空时感觉怀里的花要被他压烂了,可他不受控制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他鼻子发酸,说,“我爸爸妈妈当时在汐城出差,原本可以躲过去的,但是我还留在澜城,听说澜城发了大水他们连夜开车回来。”
夏空时至今还记得那夜的暴雨快把窗玻璃敲碎了。本以为大水很快会退去,结果经历了前半夜的暴雨,大水在凌晨时演变为了灭顶之灾。
“那个晚上他们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又折返了回去,听救援人员说他们当时划着救生艇救了很多人。”夏空时带上了鼻音,“但没把自己救出来。”
听到最后的时候,沈风回的手骤然收紧,指节用力得发白,他喉咙发紧,很艰难地问道:“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去了好多地方,一路往我家小区的方向去,去了一些商店,凌晨还营业的咖啡馆、书店,救了很多被困的人。”
沈风回不清楚在那场灾难里有多少普通人成为了英雄,但这句话实实在在地令他动容了,他是在一家书店被救出来的。
“那你后来怎么生活的?”沈风回问。
“我被收养了。那户人家一整家人都是我爸爸妈妈救下的,他们就收养了我。昨天你看到的是我养父养母的女儿。”
夏空时从不耻于说出自己的身世,相反,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在父母过世后没有沦落到福利院,还有人爱他。
说话间,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又往前走去,夏空时站定步子,说:“我到了,学长。”
沈风回看向墓碑上的黑白照,那对夫妻笑容洋溢地依偎在一起。
夏空时像母亲多一些,他们眼里的真诚和对一切事物的热爱如出一格,沈风回看人第一眼都是看眼睛,这样温柔坚定的目光忽然与脑海里多年前的人重合。
他记性一贯不错,他还记得救他的夫妻中那个男人的右边鼻翼有一颗很明显的痣。
夏空时父亲的痣和那个人别无二致。
沈风回弯腰将自己的其中一束鹤望兰放在碑前,直起身望向照片上的人。
夏空时有些奇怪,沈风回的这两束花应当都是送给家人的,他疑问地叫了他一声:“学长?”
沈风回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又转回去对着那对夫妻说:“谢谢你们当年舍身为澜城人民做的一切,我相信没有人会忘记,而我也会一辈子记得。”
沈风回回头看了夏空时一眼,眼里不再是忧伤了,他笑容淡淡的,继续说:“你们的孩子成长为了一很好的人,勤奋刻苦、真诚善良又天真烂漫,他很乖很热爱生活,你们可以放心。”
沈风回还要去找自己的父母,他把剩下的时间留给了夏空时。夏空时在墓碑前一呆就是两个小时,直到太阳晒得他皮肤都痛了他都不太想动身离开。
他把最近的经历全盘说出,包括遇到了沈风回。
夏空时磨磨蹭蹭又过了半个小时才离开,走到墓园外,他发现沈风回还没有离开。
“学长还没走?”夏空时跑过去。
这几个小时晒得夏空时脸颊都是红扑扑的,刘海也粘在了额头上。
沈风回在树荫下等他,见他跑过来,答:“等你,我开了车来,送你回去。”
夏空时发现沈风回的记性真的很好,去他家的路沈风回昨天才看导航开了一次,今天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地方。
车停稳后,夏空时没有直接下车,他说:“这么说学长现在家里没人,那要不要上去坐一坐?我养母昨晚做了绿豆糕,还特意吩咐我要带给你,学长来都来了,顺便带走吧。”
沈风回从现在到下午五点都没有安排,没再拒绝夏空时。
夏空时带沈风回做的电梯,出电梯时,姜枣正把一袋厨余垃圾放到门外,见到他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哥,说:“你回来了,妈的饭快做好了。”
“我还带了学长过来,路上正好碰到了。”
姜枣往他身后看,跟沈风回打了声招呼。
“对了哥,还有件事。”姜枣环过夏空时的肩膀,“之前我们客厅不是挂着全家福嘛,后来爸妈把全家福搬卧室去了,现在正琢磨着给那片光秃秃的墙安点什么。”
“叔叔阿姨有什么想法?”
“爸想挂一副他《动物世界》里的老虎,妈觉得他有病,妈想在墙上安几个架子,放点花草。正冷战着呢,我劝不动,你赶紧劝劝。”说完了姜枣才想起来沈风回也在,她尴尬地冲沈风回笑笑,心说算了,反正着家丑已经外扬了。
姜父姜母在有外人在的时候,表面关系还是很融洽的,餐桌上时不时关心一下沈风回的学业和实习工作,又感谢了他对夏空时的照顾,只是天聊着聊着又到了客厅电视机上面一大片空白上了。
“小沈你说,放点花草又美观又能净化空气,是不是比凶神恶煞的老虎好多了?”姜母问。
姜父反驳道:“老虎是镇山之王,彪悍威武,哪里凶神恶煞?”
姜枣承受不住了,捂住耳朵:“双方律师能不能别在餐桌上开庭啊?”
沈风回笑问:“叔叔阿姨觉得挂一幅书画怎么样?”
姜枣一拍大腿,说:“这个好,有内涵!”
沈风回道:“我不太擅长水墨画,但我有个老师书画都很精通,如果叔叔阿姨需要,我可以请他帮忙。”
姜枣是个很心急的法官,说:“就书画!不许再吵了!”
夏空时也觉得这个提议比姜父姜母的想法可靠,说:“学长的书法就很好,我觉得都不需要请他的老师帮忙,学长一个人就可以胜任。”
姜父姜母见沈风回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握瑜怀玉、温文尔雅,如今一听更是欣赏得不行,家里的大小适宜夫妻俩还是习惯听孩子的,既然两个孩子都喜欢,那就挂幅字画上去。
姜父跟姜母互看一眼,便决定:“那就麻烦小沈了,你放心,叔叔阿姨绝对不会白拿的,你随便开价!”
“叔叔哪里话。”沈风回看了一眼夏空时,说,“您愿意把装点客厅的重任交给我,就说明是信任我的,这样的信任完全比得上一幅字的价值。更何况我和空空是朋友,平时在学校也很受空空的关照,给朋友的家人送东西,又怎么能谈金钱。”
姜父宣布他的逻辑满分,马上笑呵呵地应下了。
姜枣下午四点半要回学校,姜父姜母两点多突然接到电话要回律所加班不能送他,沈风回主动提出送她去学校,由此,夏空时就更能让沈风回在家里多坐一会儿了。
下午的时候,三个人坐在沙发看电影,陆巧把昨天晚上做的绿豆糕拿出来看电影吃,还把夏空时买的碱水面包放空气炸锅里复烤了,分切成块。这一个下午,他和夏空时直接是把晚饭也给吃了。
送姜枣回学校的时候,夏空时也跟着去了,他准备到一中校门口跟姜枣一起下车,他这一整个下午吃了太多东西,想在外面转一转再回去。
“学长今天下午就回天和了对吧?下午学长都没怎么吃东西,记得吃了晚餐再开车,饿了还可以吃绿豆糕,要早点吃完,家里做的不放防腐剂,这个天放不久的。”夏空时吩咐完一大堆才下车。
“空空。”
车门已经被关上了,沈风回副驾驶的车窗摇了下来。
“嗯?怎么了?”
沈风回看着他的眼睛,笑意有些无奈又有些试探,说:“那天凌晨让我去派出所接你,你叫了我什么还记得吗?”
夏空时回忆了一下,耳朵立马红了。因为警察叔叔让他最好找家属过来接,他担心叫“学长”警察叔叔还是觉得不放心,不肯放他走,所以赶紧叫了声“哥”来示意沈风回。
他小声答:“记得。”
“那就不要再跟我这么客气了。”沈风回循循善诱,“换个称呼吧。”
夏空时摸了摸脖子,说:“好。”
“路上小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