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瑾清从门外抱着琴踱步而出,将琴放在一方矮桌之上。
傅琮正斜靠在坐塌之上浅眠,面露疲倦之色,他身着浅色直裾,戴玉冠,双鬓垂散在两颐,形容清贵。
旁边有一清秀小厮侍奉,除此之外更无他人。
没注意到她在不加掩饰的看他。
商瑾清自进来到立在堂上,傅琮始终未曾睁开眼睛。
商瑾清于是下拜,许久不闻御座之上的傅琮开口让她起身。
商瑾清腹诽,公子琮身体不好么,精力如此不济,大白日的为何靠着浅眠,始终低垂着头颅也并不抬头去看。
如此怠慢,商瑾清并没有波澜,小厮见到公子琮久不回应,直接命令商瑾清献乐。
商瑾清起身,旋即来到琴桌畔端坐下来。
目的是成为傅琮的门客,成败在此一举,一定要取得傅琮的赏识,继而留在他的身边。
如此想罢,商瑾清缓缓拨动琴弦,开始弹奏乐曲。
所弹奏的是《庄周梦蝶》,曲调十分应景。
琴弦在商瑾清指尖跳脱出第一个音节,继而如涓涓细流一般汇聚而出。
一曲毕,满室寂寥无声,商瑾清抬眼,见傅琮仍然维持斜靠在塌的姿势。
仔细看去,他正以手支颐,一双眼眸寂寂然打量着她。
他虽然年轻,双眸微微下垂,面靥之上有不符合年纪的倦怠,肌肤白皙的透明,气度温容,眸光也柔和。
傅琮抬眼去看,面前的女郎容颜深深的烙印在心底,她的琴音入耳,令人愉悦。
令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时引以为知己,只是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她梳着双寰,着粉白色襦裙,约莫豆蔻年华。
乍然看去是明艳,可明艳之中更多的是一种怆然素白,就仿如杏花。
是一张有故事值得仔细品味的脸,傅琮如此想到。
傅琮始终沉静,忽然首肯了一般说道,“你的琴弹的极好,你于此道是极有天赋的,索仓所言果然不虚。”
“只是好名好利之心如此急迫,当真是浪费了这如许琴音。”傅琮顿了一顿,出声颇遗憾一般指责道。
商瑾清微愣,思虑了良久才答复道:“奴年少时起便学琴,曾经在神前祈求过,有朝一日能够因琴艺名满京华,到如今想来当真如南柯一梦、荒唐一场,现如今在意的唯独便只剩下这琴音了,琴音能够愉悦人心,便足以。”
傅琮似乎笑了一笑,“那你又为何,如此执着于献艺,还花费如此之多的心思与手段,让洛氏家臣引荐给我,实在是想不通,除了名利,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商瑾清定定然看着傅琮,“若说是公子,公子信么?”
“哦?”傅琮好奇道。
“听闻公子是风雅之人,一定不会不理解奴的琴音吧。”商瑾清朝傅琮粲然一笑。
傅琮凝视商瑾清,忽然有一刹那的失神,内心起了一阵波澜,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此女,所贪图的目的,看起来并不是那般简单,甚至可以说的上危险,若只说好名利,那就简单了,要满足也简单,现在看来他只怕是给不起。
“虽说我向来爱才,萌生出让你留在身边,方便随时献艺之心,但料想你的心志,恐怕不甘愿被困囿于这一方一隅吧……因此也就并不强求。”傅琮看着商瑾清,似乎在等她回答。
傅琮竟然能通过这琴音听出她的心声么,商瑾清觉得有些可怕,他能够通过琴音,听懂她的内心所思所想,了解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奴婢愿意留在公子的身边献艺。”商瑾清不假思索答复道。
“知己难觅,我虽然有十分爱才之心,但也恐怕你的技艺在我这里有所磨损,只要时常能够前来陪伴一二便可。”傅琮再一次说道,仿佛在和商瑾清确认什么。
同样的,她想要的代价,他也会试着去给。
他到底还是有些看不透,为了何种目的要留在他的身边,像那样的鲜艳明媚之人,会甘愿受到这般热衷于争名夺利之人才有的束缚?
冲他来的不是那种对名利的那种汲汲营营,又是何物,倒是值得探究。
商瑾清向来便听说,傅琮虽然身在帝王之家却并无争权夺利的野心,如今看他的形容,倒是真的像个寻常人家的富贵闲散公子。
只可惜是景国的公子……商瑾清忽然有些喟叹,就算他有避世之心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
傅琮仅凭这一曲便能感觉到她想要什么,她的那些最久远而真实的心志,能够互通琴心,这不是知己是什么呢。
只可惜他们之间终究要归于利用,不然她倒还真愿意将他视为知己。
商瑾清求之不得,跪在傅琮的面前说道:“能够留在公子的身边,瑾清荣幸之至,但凭公子差遣。”
傅琮打量着商瑾清浅笑开来,眸光温热,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架子。
商瑾清退却之后,傅琮注视她的背影,思虑了一会儿,面前之人虽然弹庄周梦蝶,看似十分安静,其实内里的机心和波澜,他何尝察觉不到。
当日在馆阁给傅琮献曲之后,商瑾清原本以为事情会按照她预想的那般发展,被傅琮召为入幕之宾,能够得到傅琮的青眼,留在傅琮的身边时时献曲。
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她预想的那般发展,傅琮好像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自从馆阁献曲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从傅琮和洛氏的家臣那里得到任何消息。
商瑾清觉得这一次的计划是失败了,于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之色涌现,看来没有找到傅琮真正感兴趣之物。
可是她并没有气馁,仔细想想就能释怀,虽然她自负有才,但是傅琮身边并不缺奇人异士,也许傅琮并未曾与她在琴艺上有共鸣。
王室之内的生活向来波诡云谲,傅琮对她有戒备之心,并不相信她,猜不透她投靠的真正目的。
也许那一日她所说的为了傅琮而来的那一番论调并没有被傅琮轻易相信,也许归根结底傅琮是看出她没有几分真情实意吧。
只是傅琮竟然连那琴音也并不在乎么?商瑾清难免懊恼,也许曾经以为傅琮是一个爱琴懂琴之人,结果愿望落空了。
她的琴声向来受到师父紫原夸赞,认为能够通灵入微,傅琮不是恋琴如痴,为何在她这里便失效了。
既然投靠傅琮失败,那就只能转投别的权贵了,偌大绛都莫非只有傅琮一个人能够依靠么。
商瑾清将目标锁定在了洛氏的父子身上,虽然被当今世人称之为奸佞,但是距离权力的中枢十分之近,能够有很多机会接触到朝堂政务。
洛连庆父子贪婪奢侈,商瑾清觉得他们身上有可以利用的弱点,尤其是,以主上对洛氏的恩宠,若是洛连庆肯将她献给景王,那么她可以入宫成为妃妾,可以一步登天,更方便在暗中谋划复仇之事。
因为颇负盛名,商瑾清在权贵宴席之上奏乐,被绛都中人追捧。
商瑾清接了洛氏投来的邀请之帖,洛氏不久之后设下了一场权贵之间奢侈的宴会。
商瑾清如约盛装出席,登了洛氏的门庭。
当满身锦绣抱琴翩然而来的商瑾清出现在洛氏门前之时,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她的身上,商瑾清听见身旁的窃窃私语,视若无睹一般进入了庭院。
“听闻她便是红极一时的琴师瑾清,只不过混迹于女闾之中,暗地里也不知有什么腌臜勾当。”
“洛氏竟然邀请她来,她也能登大雅之堂么。”
“也许听琴不过是幌子,洛氏不过是看中她的这副皮囊而已。”
不断有污言秽语从身后飘忽而至,商瑾清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目不斜视步履坚定,走进了洛氏的门庭。
在那一场宴席之上见到了洛氏父子,在场的还有许多宾客。
商瑾清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奏乐,赢得了满堂喝彩,曲声如珠玉倾泻,满室生辉。
“此曲甚好,人也甚美。”洛连庆夸赞道。
洛连庆的目光频频流连在商瑾清的身上,商瑾清亦向他们投以谄媚的目光。
在洛连庆的示意之下,商瑾清举着酒杯朝洛氏父子走去,以向洛氏父子献酒,而洛连庆的意思似乎是要商瑾清坐在他的身侧。
商瑾清面含笑意,丝毫不露怯意欣然应允。
一时奢靡宴会的气氛渲染铺陈到了极致。
冷不丁看见暗处有一双冰冷的眸子在盯着她看,商瑾清惊了一身冷汗。
公子琮身着灰蓝色直裾,背靠着门庭,背离繁华热闹,处于所有人的阴暗面,他的面色冷淡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