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的灯亮了一夜。
鼓楼钟声敲响,宵禁解除,天明时分府里的男主子都还未归,甚至没派人来传一句话。
慧心端着水盆进正房时都不敢多看坐在榻上的人一眼,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主子现在脸色定然不好看。
慧心放下水盆,亲自去伺候任兰嘉更衣。任兰嘉穿上外衫,面容冷若冰霜:“他人呢?”
慧心一怔,居然连王爷都不叫了,这是真正动了怒气了。
“王爷这会在金吾卫。宋十昨夜也被王爷带到金吾卫去了。”
任兰嘉等了一夜,心底的那一点耐心在时间的消耗中已经荡然无存:“备马车,去金吾卫。”
陈朝不知府里有人等了一夜,他忙碌了一夜,也一夜未曾阖眼,正大刀阔斧坐在金吾卫刑狱中更是不知天明了。他坐在刑狱中,手间把玩着一根箭矢。箭矢锋利的头在他指尖划过,下一息被他掷到了不远处的木架上。箭矢头擦过一张雪白的脸,穿过发丝直直钉入木架中。
挂在木架的人,身上的白衫都已经被血染了。肩上那处伤口拖了一夜未处理,让他的脸已经全然没有了血色,甚至脑袋开始昏沉。但他只要阖上眼,就会有冰冷的水泼到他的脸上。
“说!太尉府失火那日有没有人登上登月楼。”
身着黑衣的金吾卫站在木架前,眼神犀利。这话他从天黑问到天明了,可得到的永远只有一个摇头。这一回也是如此。看着木架上的人微微摇头,金吾卫转头看向坐在圈椅上的人。
陈朝抬起眼眸,眸中毫无情绪。他站起身子,迈着大步走到木架前,冷冷看着木架上的人。
“无妨,登月楼上上下下二十来人。总有人知道什么。本王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审。扒开他的眼睛,不许他阖眼,什么时候想起什么,再让他睡吧。”
宋十已经陷入失血过多的昏沉阶段,扒着他的眼皮对他而言无疑就是酷刑。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宋十轻笑一声。
“王爷,我是郡主的人。”
陈朝自然知道他是自己夫人的人,也正是这层身份才让魏棕在查案的时候轻而易举放过了他,绕过了登月楼。就连他,在发现太尉府上留下的箭矢痕迹从而注意到登月楼时,也因为这层关系而选择了忽视。
可昨夜魏棕的话让陈朝又起了疑,然后侍卫不过随手一试就试出了端倪。不过一个小小酒楼的管事在面对杀机时太过镇静了,陈朝不得不起疑。
自广阳侯府刺杀后,陈朝查过两府所有的人,但外头不比府里,有疏忽在所难免。况且,安插多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陈朝也不是凭着一个人的过分镇静就怀疑他。而是昨夜他从登月楼下来就去了太尉府,他从登月楼上射出的箭矢在太尉府留下的痕迹和失火那夜的痕迹一模一样。箭矢是从同一个方向同一个角度射出的。
虽然审了一夜还未审出什么,但陈朝已经把太尉府失火和登月楼挂钩了。即便不是登月楼的人,但那夜纵火之人也必然在登月楼之上。
至于自己的夫人,陈朝觉着和她解释一二她也能理解的。
可很快,现实让陈朝意识到,事情并没这么简单。
金吾卫来报说王妃来了的时候,陈朝有些惊诧,挂在木架上的人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王爷,我说过的,我是郡主的人。”
陈朝未曾多看挂在木架上的人一眼,拂袖直接离开了刑狱。在刑狱中他虽然没沾血,但身上的味道也并不好闻,可眼下并没有能更换的衣裳,陈朝只能蹙着眉往衙房走去。
金吾卫把任兰嘉安置在了徐弘曾经的衙房里,她也不坐,只是站在屋中静默着。进来送茶的金吾卫偷偷瞥了她一眼,心中暗念:这一向不怎么露面的摄政王妃气势怎么也这么足。
咿呀——
房门被人推开,偷瞥的金吾卫急忙收回眼神,退了出去,退出去前他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
“慧心,你出去吧。”
陈朝踏进衙房,慧心从他身边走过,退到屋外阖上了房门。任兰嘉背门而立,看着背对着他的人,陈朝抬腿走去,然后从背后搭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昨夜匆忙,未曾来得及让人回府送信,可是惹你担忧了?”
背对着他的人缓缓转身,一向笑意盈盈的脸上全然没有笑意,陈朝微微一怔。她这模样,他似曾相识,当初她在庄子上遇了刺他未曾亲去接她,她就是这般模样。
时间太久远,又日日对着她的笑颜,陈朝都快忘了她那时的淡漠模样。
这是生气了……
陈朝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都到这时了,他自然不可能认为她此来,包括冷脸只是因为他昨夜一夜未归。
“可是生气了?是因为我昨夜未派人回府传话,还是登月楼一事?登月楼……”
陈朝想细细说与她听,可刚开口就被她打断。
“宋十呢?你将他怎么样了?”
宋十?陈朝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登月楼的管事。
陈朝本不想让她听到那些血腥事,可她说话的语调太过生冷,冷到让陈朝都觉着陌生。
还有她的眼眸,她的眼眸一向是含笑的或含着情意和温情的,从不是这样冰冷的。
陈朝脸上的笑意也褪去了一些: “他在刑狱。他与太尉府失火一事有关联,我让人押他进刑狱审问。”
任兰嘉:“夫君有证据吗?”
陈朝做事,何时讲过证据。在毫无证据之下,他都能先抄了官员的府邸再慢慢找证据,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登月楼,一个小小的管事。这其中,唯一有问题的,那就是登月楼是她的产业。
任兰嘉不只是看着面冷这么简单,她的内心怒火还在翻腾。登月楼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宋十也不过是众多手下其中一个。但是,他不该不和自己说一声,就封了登月楼,抓了她的人。
今日是宋十,明日就是观海。
他从未想过和她打个招呼,或者传个话。由此可见他将她置于何地。她的想法对他似乎并不算什么。是她成婚后的温柔以待让他觉着自己的想法不重要还是她没脾气。
她不是不可以维持往日的温柔模样,但那样只会让他觉着她甚好说话。
明明就一尺距离,但夫妇俩之间的氛围却很凝重,两人脸色都不好看。最后还是陈朝缓了缓脸色,放柔了音调,试图将方才就想出口的解释说与她听。
“太尉府上留下的箭矢痕迹是从登月楼的方向来的。我知道登月楼是你的产业,可怎能保证登月楼的人都无外心。有人能上登月楼上射箭纵火,保不准哪一日同样能把箭矢对准长公主府。我也是为了你和让哥儿的安危,待查明白,如果他们和太尉府失火一事并无关联,我会放了他们的。”
放人?
谁不知道只要进了金吾卫刑狱想再出来最少得脱层皮。任兰嘉并不担忧宋十会说什么,但让她就这么把自己的人留下受罪,那是不可能的。
“放了宋十。”
说了这么多,见她依旧固执已见,陈朝也冷了脸。
“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你能胡闹的事。我说了,若他和太尉府失火一事并无牵扯,我会放了他。就算不为失火一事,也为你。我既然查到了端倪,不查明白,你觉得我能安心留他在你手下做事吗?”
任兰嘉冷笑一声:“好。”
说罢,任兰嘉擦过陈朝身边朝着大门走去,陈朝微微侧身,看着她径直离去的背影,心中隐隐不安,于是他出声叫住了她。
“嘉儿……”
陈朝一贯叫她夫人,嘉儿两字太亲昵,只偶尔在榻上情到浓处时他才会咬着她的耳垂这么叫她。
这两个字并没有留住任兰嘉,她脚步未顿甚至还快了两分,头都未回就打开门踏出衙房。
“回府。”
眼看着她走远,陈朝捏了捏眉心。此时一个金吾卫进了门:“王爷,那个人撑不住,晕过去了。”
晕过去泼醒便是,可想到离去的人,陈朝皱眉:“给他治伤。”
慧心亦步亦趋跟在自己主子身后,看着前方怒气滔天的背影她不敢多言一句,直到上了马车。
“让观心带人全部撤到城外的寺庙,必要时,撤回益州。”
慧心:“宋十应当不会说什么的?若王爷真查出什么,有观心他们在,也能护卫您的安危。”
任兰嘉冷笑:“你也觉着他会对我做什么是吗?”
慧心垂眸:这一年多的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怎能是假,这太尉府一事还不算什么,她怕的是另一件事事发。
慧心:“奴婢先叮嘱观心,让人撤到城外。若王爷真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再让他们去益州也不迟。”
益州是任兰嘉的封地,也是她最后的退路,若事情真到了观心要带人后撤到益州的地步,那只怕,要走的不只是观心他们了。
回到长公主府,总管事六度就迎了上来。
“王妃,表姑娘来了,带着行装来的。说是在宫里惹了太后娘娘生气,老夫人让她来府上躲两日。”
看着巴巴凑上来的六度,慧心叹口气。到底不是吴悠,连基本眼色都看不明白。如果吴悠在,除了能看眼色,只怕还能安抚安抚她的主子。吴悠走了,敢在她主子面前说上一二的也就剩下观海了。
任兰嘉冷着脸进了正院。
“不许外人进院子。”
这外人,只怕指的是王爷还有那贸贸然住进来的表姑娘吧。
叶芙蓉在宫里推搡了一个嬷嬷,嬷嬷摔伤了,太后震怒。她灰溜溜带着行装出了宫,她也知道没打招呼就登门有些失礼,便带着本准备在离别时再送给任兰嘉的礼去了正院。没想到到了一向进出无阻的正院外时,被拦下了。
拦门的是侍卫,叶芙蓉也一时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恰好看到了慧心走出来。
“慧心,慧心……”
慧心停住脚步。
“这正院怎么不让进了,表嫂怎么了?”
慧心笑笑:“王妃这几日准备静心礼佛,所以就闭了院门。”
原来如此,叶芙蓉也知道自己的表嫂是个礼佛之人,听到这话也没多想。她的眼眸转转。
“表哥呢?怎么没有见到他。”
慧心:“王爷的去处奴婢就不清楚了,表姑娘可以去问问青云。表姑娘,奴婢还有事,就不陪表姑娘了。”
慧心拜别叶芙蓉后,朝着前院侍卫所走去。在路上与正打算去正院的观海撞个正着。
观海:“郡主如何了?”
慧心摇摇头:“见到小世子都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