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伯嚭带人从越国归吴。
“伯嚭参见大王。”
“嗯,”夫差一边读着简书,一边漫不经心还略带调侃地问道,“怎么样,太宰此去越国,有什么收获?那幅画可派上用场了?”
伯嚭为难道,“大王,微臣无能,画中女子,气质过于出凡,微臣实在是找不到这样的女子。”
夫差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也没说什么,只是嘴角有点不经意的得色,心中暗道:你当然找不到那样的女人。
“但,微臣在越国的确找到了不少美人,暂时安置在微臣的府中,让微臣的夫人教授一些我国的宫廷规矩,不日,便可送进宫中给大王过目。”
夫差又似随口问道,“听说有个叫西施的,闹的挺凶,可带回来了?”
伯嚭背后瞬间一个激灵:是哪个多嘴的跟大王提了西施?让他知道了,绝不会让这个人好活!
伯嚭低头,不敢看夫差道,“臣无能,没有带回西施。”
“哦?”夫差还是不以为意,“怎么?”
伯嚭道,“那女子漂亮是漂亮,就是太不识抬举,宁死不从,最后跳河自尽了。”
宁死不从?
夫差眼皮一跳,他发现,他现在对这几个字,格外厌恶,尤其是越国人的宁死不从。
伯嚭听到夫差重重将竹简放到案上。
“不从?”夫差冷冷一笑,“哼,小小的一个山野女子,现在也敢反抗寡人么!”
“大王请息怒,当然不是所有越国女子都这么不识抬举,微臣在苎萝村另寻到一名美女,唤作郑旦,与西施同为浣纱姐妹,也生得倾国倾城,愿来侍奉大王,人已经到吴国了。”
这时侍从道,“禀告大王,伍相国求见。”
“这些事你去安排吧,”夫差并不在意带回的那些越国女人,“不过,那个叫西施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寡人不允许任何人反抗寡人,死了也不行!”
“这……是,大王。”伯嚭心中犯嘀咕,大王一向对美色这些事不是很上心,这回是怎么了,这么较真?
他想到了在越国所见,心中道,范蠡啊范蠡,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大王要真的揪着这事不放,到时候你可别怪我。
“怎么,还有事?”夫差见伯嚭犹疑,于是道。
“没事没事,微臣领旨。”伯嚭道。
夫差对侍从道,“宣伍子胥!”
伍子胥一会儿便进到殿内。
“伍相国有何事需要禀报?”夫差问道。
“大王,王孙骆回报,说越国大夫文种违抗命令,不肯上缴青铜器,”伍子胥道,“老夫早就说过,越国人不会真降。虽然上缴粮草,但暗中藏着青铜器,这就是有意谋反。”
伯嚭纳闷道,“伍相国,这越国的兵甲都已经上缴给我国了,还需要缴什么青铜器啊?”
伍子胥道,“你要知道,就是菜刀、铁铲,镕铸后也可以制成谋反的兵器。”
夫差听罢道,“伍相国心思细微,寡人还没有想到这样的细节。不过……”夫差转而道,“这道上缴青铜器的命令,是伍相国私自下的吧?”
伍子胥道,“老臣也是为了我吴国,再说,如果越人没有私心,为什么不上缴青铜器呢!”
伯嚭道,“我这次去越国,怎么听说,文种是要见大王的虎符才肯上缴青铜器呢?既然他没有见大王的虎符,也就没有什么图谋不轨吧?”
伍子胥道,“太宰大人,你怎么又向着越国人说话呢?你这次去越国,是不是又收了不少好处?”
“唉,伍相国,你可别乱给我扣罪名,我也是就事论事。”
伍子胥看着伯嚭,眸色有些深沉。他已经忍了伯嚭很久,看样子不好好收拾一下他,他一点也不懂得收敛,迟早要坏了吴国的大事。
伍子胥隐而不发,退而道,“好,先不说青铜器的事,就说范蠡出使楚国,到现在都没回来,他到底现在在哪,又在暗自谋划着什么?”他转向夫差道,“大王,范蠡这次轻易逃走,大王轻信降臣已是一错,如果再放任勾践,让我们继续白白养着他,那只会让世人耻笑我们的愚蠢。”
伍子胥一翻话,正戳中夫差近几日的心病。
范蠡,消失了。
范蠡离开楚国后,就轻易甩开了他的探子,至今下落不明。
难道真如伍子胥所说,范蠡借此机会,逃走了?
夫差心中却不愿相信,况且,即使范蠡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掘地三尺将他翻出,他不会放过他。
“寡人早已下令,倘若范蠡不回来,就将勾践赐死。”
“大王英明!”
夫差令道,“去把勾践带过来!”
“是!”一个卫兵得令出了大殿。
只有伯嚭明白范蠡为什么没有按时回来,但此时却缄口不语。
范蠡啊范蠡,你总不会真为了美人,不管勾践了吧?不过,这不也正常?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回到吴国,过这种暗无天日、看不到尽头的屈辱的生活,谁那么傻,会回来呢?
伯嚭这么想着就听殿外一人高声道,“大王,范蠡回来了!”
伯嚭一脸诧异,那正是范蠡的声音。
见范蠡风尘仆仆地从殿外而来,夫差心中一喜,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心中只寻思道:数日不见,人又消瘦了不少。
“大王,范蠡幸不辱使命,说服楚王退兵。吴国探子遍天下,想必您早已知道。”
伯嚭瞧着范蠡此时居然可以气定神闲地赶到大殿复命,倒是觉得范蠡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本想这范蠡定是要带着西施私奔的,没想到他居然真能舍下美人回来与勾践受苦来了。
西施这种人间绝色,可惜啊,可惜。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伯嚭暗暗提醒道,“范蠡,你从楚国回来的也太慢了吧。”
“范蠡有伤在身,所以耽误了行程,”范蠡环视了一下大殿,瞧了瞧一脸警惕的伍子胥,又转向等他回答的吴王夫差,“这伤,大王应该不会忘记吧。”
夫差扫了一眼范蠡的左肩,倒不在意这是不是他回来晚的托辞,直接问道,“你究竟用什么办法说服楚国退兵?”
范蠡答道,“大王声威远播,早已将楚王慑服,范蠡不过顺水推舟,给他个台阶下罢了。”
夫差面有欣赏得意之色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都为吴国立了功,寡人赏罚分明,你要什么赏赐?”
伍子胥心里警钟大作,“大王,阶下囚怎么能给赏赐呢!?再说,范蠡已经回来晚了,大王对勾践的处罚,不能就这么算了。”
夫差却瞧也不瞧伍子胥一眼道,“寡人自有主张!”
范蠡想了想,俯首道,“大王,我请求大王赏赐我和我的主人勾践三年,来侍奉大王。”
“三年?”夫差一挑眉,直接戳破范蠡的言外之意,“你是要寡人三年不杀勾践?”
“多谢大王赏赐。”
还没等伍子胥驳斥,范蠡赶紧接下夫差的话腔,深深叩了一个头。
一锤定音。
范蠡耍了一个小伎俩,夫差怎会不知。
面对这样的范大夫,夫差大笑,全然不理会在那边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伍子胥,长袖一甩,便从容退朝了。
夫差来到一处殿宇,命人招来沮鞑,“沮鞑,范蠡到底挑选了什么礼物送给楚国?”
“报告大王,他只挑选了蔡郑宋陈四国上贡给大王的礼物。”
“四国的贡品?”夫差斟酌道。
“是的,”沮鞑说,“在下实在不明白,论名贵,那四样东西根本比不上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啊。”
夫差略昂着下巴,唇角轻扬一笑,“范蠡够聪明,他是以四国与我们结盟的形势吓退楚国。”
“四国结盟之势?”经夫差点拨之后,沮鞑才有了点眉目。
夫差唇角边那抹赞赏的微笑此时却渐渐消失,眼神和声音都沉了下来,“不过,这么聪明的人,却始终不肯成为寡人的人。”
沮鞑却道,“大王,这一次范蠡为我吴国使楚,不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么?只要大王有耐心,属下觉得,总有一天,范蠡这匹千里马,一定会为大王驰骋。”
夫差点了点头。
范蠡这次使楚,令他十分满意。看样子,他果然应该换一种思路对付范蠡了。
朝臣散去,范蠡回头看到刚被士兵押送而来的勾践,于是,两人在卫兵的押送下,又回到了简陋的住处。
合仪听到脚步声,飞奔了出来,又几乎是喜极而泣。在这样的地方,丈夫的每一次离开,都几乎可以成为永别,而丈夫的每一次回来,就像是上天的恩赐一般。
看到范蠡的身影,合仪更是心喜。
“范大夫,你回来了。”
范蠡点了点头,“夫人,我们进去再说。”
合仪看了看他们身后的卫兵,会意地点了点头,握着勾践的手,将两人让进了茅屋中。
勾践坐在榻边,久久没有说话。
想起先前他在殿外,听伍子胥以此为借口进谏夫差处死他的情景,说实话,现在也有后怕。
“范蠡,你知道这些日子,伍子胥他……”
勾践刚开了个头,范蠡就接道,“大王,我在殿外等候召见的时候,都听到了。”
“大王,都是范蠡的错,回来的太迟,让大王受惊了。”
合仪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只言片语,数月的屈辱生活已经让她变得异常敏感,足以了解到方才在吴王宫中,丈夫主仆二人又经历了怎样的险恶。
合仪的泪水轻轻盈满了眼眶。
她嗫嚅道,“范大夫,这些天我们……如果没有了你……”
勾践打断妻子的话,摇头道,“不,范蠡,我知道你是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我知道你是一定会回来的。”
瞧着昔日的王者,如今却有如惊弓之鸟,想到夫差险些下令处死勾践,想到曾经勾践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想到过去的岁月,和无法掌握的未来,范蠡坚定地握着勾践的手,道,“是的,大王,你永远是我的大王,我不会离开你。”
想是也感受到此时如此沉重的气氛,勾践道,“不说这些了,范蠡,此去可有什么收获?”
合仪听后,起身到门外望风。
借着屋内不算充裕的光线,范蠡用脚将地上的土抹平,从旁折了一草秆,几笔间勾勒出列国形势,道,“大王,如今吴国正如日中天,南面战胜了我越国,大大扩充了吴国的实力。西面,其与楚国的仇恨根深蒂固不可化解,而楚国与其稳定持久的对峙,正是对我们最有力的局面,让我们得以喘息的空间,同时又大大牵制了吴国的扩张。吴楚一战是必然,但是最好可以发生在对我们最有利的时候。”
勾践会意地蹲下,接着范蠡的分析,用手指点了点吴国北面的齐国道,“可齐国与楚国一样,也是大国,与吴国又是姻亲关系。吴齐的同盟,对我们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范蠡深思良久,“大王,事在人为,齐王暴躁,吴王骄纵,如今吴国的崛起必然打破以前两国间的平衡,我看他们之间的矛盾迟早要爆发,只要肯谋划,我们总有机会。”
勾践点了点头,主仆二人将眼光都落在了吴国西北方向那一众小国,那些小国以蔡郑宋陈为首,在吴败越之后,不堪吴国淫威,纷纷背弃霸主晋国,及齐楚等其他大国的庇护,投靠了吴国。
作为当世最杰出的政治英杰,勾践与范蠡都知道,哪怕再小的一个国家引发的变数,只要善加利用,都可能在最后影响到大局。
这,本就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代。
耐心等待,伺机谋划,他们才有希望。
勾践望向范蠡,这一次范蠡使楚,是自他们为奴后,第一次与外部世界接触,让他们获得了久违的新的讯息,再次打开了视野,于是他道,“这一次使楚,我们收获不小。”
范蠡道,“是啊,这一次外出,让我对于现在的处境又有了新的认识。”
勾践用眼神示意范蠡继续说下去。
“以前我们与夫差总是对抗,结果只是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其实,适度地与夫差合作,满足他的要求,不仅可以取得他的信任,还可以拓宽我们的外部视野,最重要的是,只有离开这马厩与茅屋,多出去走动,我们才会有更多的机会左右局势,改变处境,”范蠡环视了这座四处漏风的茅草屋,这巴掌大的地方,道,“如果一直局限在这里,我们心中纵韬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