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城外,破晓时分。
吴国十万大军已将会稽城团团围住。
夫差早已换下素白的缟衣,穿上一身君王的铠甲。
他手持阖闾剑,三拜于阖闾灵位之前。
“父王,戴孝三年,今日我穿上战衣,率领大军,攻破越都,不但要勾践的命,还要断其子嗣,以报父王在天之灵!”
他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等了三年,终于要完成父王的遗愿了!
他信步走出营帐,跨上战车,沉剑伫立在营前,遥望着晨辉中城门紧闭、死气沉沉的会稽城——越国的都城。
他本来对此役无甚兴趣,但此时却十分期待今日一战。
与范蠡一较高下,将令他的这场胜利更加名副其实。
范蠡,三年前,你在武艺上与寡人旗鼓相当,甚至侥幸险胜一招。
今日,就让寡人看看,在兵法谋略上,我们谁更胜一筹!
他倒是想看看,范蠡这么不顾生死地前来,到底想做什么,究竟还能做什么。
然后,他会让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勾践必死,越国必亡,这个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此时,相国伍子胥、太宰伯嚭都已引马立在夫差身后,伍子胥道,“大王,时辰已到。”
“好!”夫差喝道,“出发!”
一声令下,吴军开拔,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可谁知,直到吴国军队已经挺进到会稽城门前,也未见城楼上出现一兵一卒,没有金鼓,没有箭矢,没有丝毫的抵抗,整座城池静极了,静的令人发慌。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太宰伯嚭奇怪道,“该不会是座空城吧?”
伍子胥道,“怎么可能?这会稽城早就被我军围的水泄不通了!”
话音刚落,只见会稽城门“兹拉”一声,打开一条缝,伍子胥顷刻间拔剑,策马在夫差身前。
而城门却在此时迅速打开,随后,只见越国大夫文种带领文武百官和满城百姓,身穿素衣孝服,列队整齐地从城门中鱼贯而出,来到夫差坐骑前,恭恭敬敬地跪伏而下,一脸悲壮地高呼着:“恳请吴王,赐死越王勾践!”
“越王勾践千古!”
“越王勾践千古!”
吴军上下不由一愣,只有伍子胥面不改色道,“大王,小心有诈。”
夫差审视着这一幕:迎来范蠡的越国,最后居然毫无抵抗的投降了?非但投降,还请求他杀了他们的国君?
范蠡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一切来的如此突然,与他原来的设想完全背道而驰,没有攻城战,没有任何挣扎,越国直接投降了?这倒真有点出乎意料。他不禁眯起眼睛,静静地审度着这一切。
“大王,勾践不可能真降,这些百姓一定是诈降,我们不能冒然进城,臣愿领弓箭手,为大王开路。先杀了他们!”伍子胥对越国人的诡计早已深恶痛绝。
“杀了他们?”夫差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
“对,杀了他们!”伍子胥斩钉截铁地回答。
片刻,伯嚭在另一旁略笑道,“大王,他们一身素服,手无寸铁,是投降之意,如果现在不招降,反而滥杀,会让天下人耻笑吧?”
“伯嚭,你懂什么!”伍子胥喝问道。
夫差眼色略深,若是假降,一旦被拆穿,越国有什么后招呢?越国的战斗力在夫椒一战已经被他摧毁殆尽,最后一股力量也在昨天被沮鞑歼灭,假降,无异是一场幼稚的自杀行为,范蠡不可能这么蠢。而引他进城,唯一侥幸得胜的机会,就是像三年前一样,冷箭偷袭统帅成功。夫差瞧了眼城楼上上下下阴暗的角落,那些可以藏匿弓箭手的地方,冷笑了一下。如果范蠡觉得这样的招数对他有用,那就太幼稚了。
而吴军一但入城,一切便成定局,越国再没有什么翻身的机会,难道范蠡不清楚么?
难不成,范蠡就真这样轻而易举地将越国、将勾践送到自己面前?他不信,如果真的如此,那他又何必冒死前来?夫差一时竟猜不透范蠡的心思。
夫差沉声道,“寡人不能杀投降的百姓,楚国郢都一役,我们已经给天下人留下话柄。”
伍子胥一时语滞,郢都一役,是他一生不能抹掉的黑色。
伍子胥却仍道,“这一定是范蠡玩的把戏。大王,范蠡还会有其他诡计的。”
没错,这样不按常理出牌,一看就是出自范蠡的手笔。
“那要恭喜他,他的把戏奏效了。”夫差不以为然道,“寡人如果杀降,就是在告诉天下人,以后如遇吴军,必须全力抵抗,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寡人志在天下,所以,寡人不能这么做。”
“大王!”伍子胥还要再劝,却听夫差已经肃然下达命令,“进城!”
“这场仗本就赢的太乏味了,不是么?”夫差胸有成竹道,“伍相国,寡人就带你去看看,范蠡安排的这场戏,究竟好不好看!”
于是,文种与他身后的百官、百姓纷纷起身,个个低眉顺耳、极尽谦卑地跪到道路两侧,为夫差的车驾让出路来。
伍子胥冷冷扫视着文种带领的这群越人,只得威慑道,“保护大王!”
文种悄悄舒了口气,正如范蠡所说,主动献降,可保一城百姓无虞。
可听着耳边的马蹄声越行越远,心却更加沉重。
因为更加凶险的局面,即将到来。
夫差真的会放过大王么?
范蠡的计策,能不能成功呢?
越王宫内。
在夫人合仪的寝宫里,勾践此时黯然地立在窗前,看着已经开始渐渐放明的东方。
“大王,这是臣妾为您准备的衣服。”合仪手捧着一套崭新的王服来到他的身前。
勾践盯着合仪手中的王袍,那是所有王袍中,最华贵最威严的一套,“你知不知道,天亮之后,我们是什么下场?”
合仪眼中湿润,“无论是什么下场,在臣妾心目当中,大王永远是大王。大王,永远要有大王的威严。”
勾践的眼中也有些湿润,感动道,“你怕么?”
合仪望着他,摇了摇头,“只要和大王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好,好,”勾践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挤出了眼眶,顺着他的脸颊缓慢地流了下来,想到那些早已逃出宫外的妃子们,如今身边只剩这一个女人了,“到了绝境寡人才知道,最了解寡人的,是夫人。”
勾践望着合仪道,“今天,看着鹿郢离开,寡人才明白,三年前,阖闾临死的时候,看着夫差的心情。”
“杀人者,人亦杀之。”勾践握上合仪的手转念道,“寡人只是愧对夫人。”
“无论是生是死,臣妾都会追随大王。”
勾践紧紧抱住合仪道,“寡人很后悔,以前冷落了夫人,寡人真得很后悔,铸成今日大错。”
合仪再也没说什么,她十几岁时嫁给这个男人,二十多年的感情,她看着这个男人从少年变成青年,变成中年,他看着这个男人从普通的王子到太子,再到大王,一路的艰难,一路的凶险。她一直陪伴着他,即使他还有其他的女人,即便他并没有遵守婚姻的誓言。
她现在任由这样一个男人在自己的怀里痛哭流涕,至少她知道,这是这个男人从未展现给别人的一面。
合仪抱着勾践,哭了很久,直到勾践的气息渐渐平复。
然后,他们一同更衣,一同洗漱,他们一同穿上最华贵的衣裳,象征着他们最后荣光的衣裳,等待命运的降临。
而天更亮了。
鸟儿的叫声伴着第一缕阳光,重又射进这座寝宫,这座他们曾经大婚的寝宫。似乎一切都要在这里画上一个句号。
合仪递上了勾践的佩剑。
勾践却道,“不,这里不是自刎的地方。”
“要死就死在城楼上,要在夫差攻破城门的那一刻,我们一起自刎!要让他知道,虽然他战胜了我们,但寡人永不言降!”
合仪郑重地点了点头,两人携手转身,向寝宫外走去。
“范蠡拜见大王!”
刚要走出寝宫,勾践便见范蠡冲了进来。
“免礼!”勾践道,“少伯,你还没离开?现在走还来得及。”
“大王,请不要放弃,文大夫昨夜已出使议和。”
“议和?”
范蠡连忙解释,“伯嚭现在位居吴国太宰之位,深得吴王夫差的宠信,如果他能帮我们……”
勾践断然打断道,“你以为夫差是什么人!?他会这么容易受伯嚭的影响么?他会忘记吴越两国的宿怨么!?会忘记杀父之仇,免寡人一死么!?”
“ 不!他没有任何不杀寡人的理由!你和子禽快快离开,你们一身本领,天下之大,必有容身之处!”
“大王!”范蠡急急唤了一声,却突然注意到勾践与合仪一身庄重的打扮,以及勾践手中的那柄宝剑,“大王,夫人,你们要去哪?”
不等勾践回答,范蠡便自己给出了答案,“大王要与夫人,在夫差攻破城门的那一刻,一起自刎。”
勾践挺了挺胸膛,凛然道,“寡人要在夫差以为嬴尽天下的时候,偏偏不给他羞辱的机会!”
范蠡注视了勾践一会儿,舒了口气,放缓口吻道,“大王,你既然死志已定,范蠡也不能左右。”
他瞄了一眼案上的酒壶提议道,“现在夫差还未入城,在这最后一刻,让你我君臣共饮最后一樽酒吧。”
合仪看着他们君臣二人,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勾践看着范蠡,点了点头。他曾以为得到范蠡的帮助,他将建立千秋伟业,但他却被曾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破坏了本该拥有的一切。
他心中更有一丝难以消解的遗憾:从今以后,这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以极其郑重之礼仪,互饮了一樽。
“大王,那日离开这里以后,我想了很多,想到我们在映霞谷初遇时的样子,想到大王对我的知遇之恩......”范蠡道。
“所以,这就是你回来的理由?”
勾践问罢,注视着范蠡,范蠡的眼中,依然有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坚定。
“待我死后,你另投明主吧,”勾践不忍再看,喝罢便立即起身道,“酒已喝过,我们走。”
“大王何必着急,夫差还未入城。”
“寡人心意已决,又何必拖延。”
“大王!”范蠡起身再次挡住勾践的去路,“文大夫还未来与大王告别。”
勾践质问道,“少伯,你分明在拖延时间,不想让寡人登楼自刎,是不是?”
范蠡看了勾践一眼,也不辩解,直接道,“大王,请听我说,这场战局已定,这一仗既然输了,为什么不彻底输给夫差看呢?”
“不必再说了,”勾践愤怒道,“人无自尊,生不如死,难道,你要让寡人向夫差俯首称臣!?”
范蠡嘴唇颤动了一下,而后坚定地吐出一个字,“是!”
“过分!过分!”勾践听罢,气得浑身颤抖,倒退数步,他难以相信,这样的话,出自范蠡之口,自己最器重的臣子范蠡之口!
“寡人已陷国家于水深火热之中,无地自容。你怎么就不能让寡人保留最后的尊严!?”他气恼地质问。
“你知道么,吴军入城,必将寡人百般凌辱,千刀万剐,难道,你就这样报答寡人的知遇之恩!!?”
“难道,你要让寡人受尽凌辱而死!!!?”
范蠡痛心道,“大王,请相信我,看在举国百姓的份上,请留自己一条活路吧!如果没有了大王,越国的百姓在这乱世将依附什么生活下去呢!”
勾践上前捧住范蠡的双臂,激动道,“少伯,现在不是寡人不相信你,是夫差让寡人死啊!”
这时,突然大殿外远远传来杂乱的吆喝声,“勾践!抓住勾践!”
合仪顿时慌张起来。
勾践心中一震,扯住范蠡的衣襟吼道,“刚才你说夫差还没入城,你骗寡人!”
说罢,回身就到榻上抢过宝剑,已经来不及去城楼上了,勾践立即欲拔剑而出,却被范蠡一手将其剑柄死死按回了剑鞘中。
范蠡喊道,“大王,请听微臣的计策,我已经请文种大夫打开城门,带领全国的百姓迎接夫差,满足他的自尊自大!”
“放手!”勾践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