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会稽山腰。
夫差一身缟衣,坐阵吴营。
三年为人君者的历练,已令他沉稳有度,一道密须,更是阳刚中气。
“大王。”伍子胥依然是一头白发,声威不减地出现在夫差面前。
“战况如何?”夫差负手而立,如雄狮般傲视一切。
“自夫椒攻陷,敌人早已溃不成军了。”伍子胥声如洪钟地报告着吴军的大捷。
“做得好!”夫差并没有过多的喜悦表现在脸上,似乎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太宰伯嚭忙拱手笑道,“恭喜大王,终于可以一雪前耻了。”
“除非深入会稽,手刃勾践,否则先王在天之灵无法瞑目!”眼前的这点战果于夫差来说,明显远远不够,他要完成父亲的遗愿,杀勾践,灭越国!
“大王,勾践已被我军围困会稽山,此战定可攻陷会稽,灭越已是指日可待啊。”伯嚭仍然附会着。
夫差望着声势浩大的吴军,十分轻蔑道,“此战看来,勾践不过是个废物!”
的确,勾践此时已无路可走,此战打得如此容易,让人都有些怀疑。
于是,伯嚭疑惑道,“奇怪,三年之前,越军足以打败我吴军,何以三年之后,如此不堪一击?”
伍子胥不以为然道,“三年前,我军不是军力不及,而是被范蠡的诡计侥幸得逞,我军那时就远在越国军队之上!”
听闻此名,夫差双眼立时炯然透出一股蔑视与恨意,甚至是杀意!
三年前,槜李一战,若非此人的诡计,勾践也不会反败为胜,父王更不会身负重伤,死不瞑目!
三年来,他对勾践有着多么刻骨的杀意,对范蠡就有着多么深沉的仇恨。
他发誓,要以范蠡之血生祭父王!
伯嚭略忧疑道,“此次越军溃败,会不会又是范蠡的诡计,意图诱使我军深入?”
伍子胥转对夫差道,“大王,老臣已得到消息,说范蠡和勾践不和,已经辞官归隐了。”
夫差心下道,只会逢迎君王吃喝玩乐的家伙,有这样的结果也不稀奇。
“这次真是天助我吴国,大王,您可以放心地挺进了,”伯嚭喜道,“早知道没有范蠡,这次又何须大费周张,诱敌深入,我们一开始便能在边境上废了勾践。”
“就算那个范蠡在又如何?”夫差哼道。
伯嚭哈哈笑道,“就是就是,就算范蠡在,又怎么能打得过大王呢?”
夫差冷笑道,“不过,他不会以为躲过了这一仗,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沮鞑!”夫差命令道。
“属下在!”
“此战过后,无论天涯海角,也要抓住范蠡这个阴险小人,以祭先王!”
“属下遵命!”
而除了范蠡呢?
夫差望着这越国的山河,重又踏上这片土地,除了曾发誓要手刃的勾践、打败的范蠡,他在这个战场,还想遇到什么人呢?
夫差不动声色地负手而立,望着天空风云变换,目光竟有些温柔。
夫差是一个意志坚定、杀伐果断的王者,可谁都不会想到,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对敌国怀着一份极为隐秘的期许,对与敌国对峙的战场也有着一份隐秘的情愫,甚至连他自己有时都不相信。
正在此时,“大王!――”一兵卒慌忙从山下跑上,“大王!军情有变!”
“讲!”夫差道。
“会稽山南方忽有一人自下而上,杀入重围!”
“一人杀入?”夫差自忖道。
“……听说,是范蠡。”
“范蠡!?”夫差双目圆瞪。
“岂有此理!他居然还敢来!”相国伍子胥转视夫差道,“大王,请让老臣领兵三百前去截击!”
夫差却轻蔑道,“不必!寡人早想会会他!”
在夫差眼中,范蠡一直是一个有点小聪明却好沽名钓誉的奸诈小人,如今孤身前来,竟还有几分胆色。
“大王,范蠡诡计多端,不可能一人前来!大王万金之躯,不要冒这个险,还是让老臣前去!”
“三年前先王败在他手上,如今寡人不能亲自杀了他,愧为人子!”夫差断然道,“带路!”
三年忍辱负重,只为今日。
先杀范蠡,再灭勾践,他将洗刷三年来背负的全部耻辱!
即将面对仇敌的兴奋,令夫差斗志高昂。
他的战车开向战场,伍子胥、伯嚭紧随其后,范蠡一人前来,究竟意欲何为,终见分晓!
方至会稽山脚,夫差便见一人一身青色粗袍,乌发披束,拼杀于吴军阵营之中。
他心中猛然一震,喝停战车!
那人……为何如此熟悉!?
明眸善睐中,近乎执著的坚持!一柄浑厚无华的乌鞘剑,犀利灵活,却不惹一分杀气!一瀑洒脱的乌发……曾是他轻身远去的最后一缕身影!
居然是他!
那个曾令自己浑然忘我,快意一战的青年!
那个曾令自己念念不忘,牵挂三年的青年!
夫差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欣喜如狂中。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瞬间,一种极欲摆脱的糟糕的预感悄然笼罩心头。
夫差遥望整个战场,企图再寻到别的什么人。可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在这人山人海的吴军阵营中,只有眼前这一人,在倔强地反抗,困兽犹斗。
世上除了这个人,还会有谁这么傻?
“范大夫,你还想打么!”太宰伯嚭向范蠡吆道。
范蠡这时暂缓剑招,四下而望,自己早已身处吴军阵营腹地,围兵如海,纵是自己万夫之勇,又怎能敌过千戈万戟流矢飞箭!
只是为了大王,为了救他,为了回报当年的一份恩情,自己明知九死一生仍坚定来闯这会稽山。
然而英雄终究末路。恐怕这次,上天不会再给他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范蠡抬头,看到了那整齐的阵列中驶出一驾战车。
战车上有一个青年王者身无盔甲,只是一身孝服。他知,那人便是夫差。待那战车驰近,看清来人,范蠡心中却没有太多的震惊,只是眉头锁的更紧,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向自己确认一个答案。
一切与他当年的猜测,果然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这三年来,他偶尔也会想起那场槜李花林中的较量,那个人霸道磊落的剑术,令久无对手的他竟也一时兴致昂然。
当年的夫差,倨傲、张扬、快意,眼中闪动着戏谑,却是少有的生动。虽不过一面,也是范蠡今生所遇之人中,少有的令他印象深刻的人,哪怕是敌人。
而如今的夫差,曾经的生动荡然无存,双眸深沉而阴郁,与当年简直判若两人。
三年来吴国密报在脑海中翻飞,范蠡几乎可以想象到,夫差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现在,夫差是从黑暗中浴血走来的王者。
因为三年前,吴国败了那场战争,而夫差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在吴国唯一的庇护。
细数起来,他,竟算是他的杀父仇人。
没人能看出范蠡此时的情绪。
亦没人能看出夫差此时心中的复杂。
“你,就是范蠡!?”夫差嗓音干涩。
“对!”范蠡坚定地答道,“我,就是越国的上大夫,范蠡!”
范蠡干净利落的回答,彻底击碎了夫差最后一丝幻想。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是范蠡!!?
眼前的这个人,与那个想象中会使阴谋诡计、贪图功名利禄、耽溺吃喝玩乐的奸诈小人范蠡相重合......
不,无论如何努力,夫差都无法将这两个人相重合!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一定是!!!
夫差仍不肯相信。
为什么他会是范蠡?
他怎么会是范蠡?
“来人!把范蠡拿下!”伍子胥向左右兵士命道,“杀范蠡,为先王报仇!”
“杀范蠡,为先王报仇!”那层层的吴兵立时一声齐应,响彻山麓!
齐跨战步,震天动地!
饶是范蠡这般历经险境之人,也不禁动容。
而伍子胥喝出的一个“杀”字,伴着这气吞山河的士气,也震撼了夫差的心脏。
他再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也容不得他不相信。
夫差攥紧了袖中藏着的一段褚色发带,闭紧双唇。
原来他与他的关系,早在三年之前,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早早定下了。
当年,他还曾想攻下越国后,有那样的想法,现在看来简直是荒唐可笑。
三年啊,即便曾想过你我不会成为朋友,也至少不应是……“杀父仇人”,四个字,令夫差的心脏骤然瑟缩。
是啊,杀父仇人!
所以,他没有任何阻止伍子胥、阻止吴军上下的理由。
他看向战场,恍然间,似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
此时,又是阳春三月,可会稽山只有高大的榆树,却没有烂漫的槜李。
可是此时又像极那时。
同样的他与他,同样的死生之地。
一人依旧孑然一身,另一人身后依旧千军万马。
漫山遍野的吴国士兵齐刷刷地,以战戟群指范蠡。
范蠡像一只受到威胁的豹子,弓起了身形,双眼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然后,不知谁先动了一下,顷刻间,人群混战在了一起。
范蠡被裹胁在人群中,一下子没了踪影。
夫差望着那个被死死围住的如暴风眼的旋涡,似乎透过涌动的人群,看到了漩涡中奋力搏杀的范蠡。
无论怎样的高手,在这样的人肉战中,都只会有一个结局,力竭而亡!
范蠡也不会是例外。
夫差知道,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将这个“罪魁祸首”就地正法了!
他可以报仇雪恨!
可以一雪国耻!
可以先行告慰父王的在天之灵!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根本不会犹豫,也不可能心软!
这不就是三年来他最想要的?
一切的实现,只在眼前!
可是,
他的心间陡然一痛。
那个武艺超群、风华绝代的青年将不复存在!
那个身姿卓绝、一眼万年的青年将泯然于世!
那个胜他一招,策马而去的青年将永远消失!
那颗深深埋藏在他心田焦土中的种子将永远枯萎。
世界上将不再有这样一个人,牵动他的心;他无论寻到何处,都将不再寻找到他的身影!
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世界没有了这样一个人?
夫差眼看着范蠡逐渐力竭,一个吴兵已经向范蠡的后背,伸出长长的战戟!
范蠡身首异处、血流当场的惨状似乎已然呈现在他的眼前!
不!
瞬间,他引以为傲的、钢铁般的意志被那血腥的场面轰得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住手!全部退后!”夫差脱口而出。
“大王!”刚要冲上前去的伍子胥诧异地转头望着夫差,“大王,你还犹豫什么!?”
当声音穿过尸山血海的战场重新回到自己的耳廓中时,夫差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已经下了命令。
夫差震惊无比!
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军队面前,下了这样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
斩杀宿敌,血债血偿,这是天经地义,无可辩驳的事!这是全军上下自出战以来共同的信仰与目标!他绝不该违背与阻止!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他该立刻下令,将范蠡碎尸万段,以振士气!
可......
说出一个“杀”字本该那么容易。
他亦有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做出这个正确的决定。
但他嗫嚅了一下,却始终下不去那个有关“杀”的命令。
他僵硬地站在高高的战车之上,吴军上下齐齐的目光投向他,等待他的解释。
“大王!”伍子胥再次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