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那魔气连番穿过肉身之时,凤栖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痛。她忍不住去想当年束鸢被剔除仙骨时,是否也承受这样的痛。那时候的束鸢是怎么忍下来的,就为了不让曦凰魂飞魄散吗?
凤栖想不明白,也没有精力去想那些,她满脑子都是顾子铭。她看不到顾子铭,眼前却千百次地浮现出那人痛苦不堪的面容。到最后,凤栖感觉到自己的元神已经无法抵抗那魔气的摧残,眼前的景象逐渐被浓稠的黑色代替,顾子铭的脸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刹那突然狞笑起来。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会在顾子铭脸上出现的神情。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底全是恨意。凤栖听到她说:“师姐,我就要死了,是你杀了我!是你无能,是你心软!否则我不会死,师姐,我好疼啊,你怎么舍得我疼啊!”
那一声声哀怨在凤栖意识几乎全无时依旧回荡在她的耳边,甚至随着日夜转换,那声音变得愈发凄惨,其中的恨意更加浓烈。变成了一把小刀,照着凤栖胸口处落下数次。
在有了那么一点意识后,这种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凤栖似乎听到了更多的哭喊声,那是俗世间的万众生灵发出的声音,其中混着血泪声嘶力竭。好不容易藏起来的记忆被挖出来,毫无保留地全部展示在凤栖面前。
那是被魔修和失了心智的妖兽屠戮过的村庄,那是满是焦黑满是血肉模糊躯体的镇子。到处生灵涂炭,九州大地犹如烈狱。还存活着的人们跪在地上,向着上天祈祷,她们口中念着神明和仙人,念着四祥瑞之名,希望这场浩劫尽快过去。而她这个凤凰后人明明听到了千万次的呼唤却充耳不闻,只是待在东临,一遍又一遍地求着自己的师娘能够重新活过来。
如果不是凤凰妖丹真的起了作用,让她师娘的精元能够附着在那条束鸢为她们四人编织的手链上,再同她说上一晚上的话,凤栖怕是这辈子都会在东临。哪怕受尽千刀万剐之痛,哪怕是要她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要将人重新救回来。
即便如此,在离开东临后,凤栖再提起那根长鞭不是为了天下生灵,不是要做好她被人们供奉了万年的祥瑞之责。她是带着满心的恨意,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曦凰,要她偿命!
然而这样的恨意在见到曦凰时,不知怎么的被曾经几人在庭梧中的那些过完缠住,要她无论如何都送不出那一剑。更不用说后来束鸢的出现,捏着她的长剑要她手下留情。
当那场浩劫最终平息,凤栖只觉得心头的恨意无法消解,无法面对迹崖山存活下来的寥寥几人,更无法面对天下苍生。她将那颗凤凰妖丹给了束鸢,自己则躲进了庭梧后的山谷之中。这一躲,就是三百多年。在那期间,凤栖不是没有出来过心魔,那心魔时而将她拉回到曦凰亲手杀了她们师娘时的场景,时而变成曦凰取笑她优柔寡断,指责是她让九州民不聊生,时而又变成束鸢浑身是伤的模样,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问她为什么不替自己受那剔去仙骨之痛。
每当这个时候,凤栖就拿出那已经断了的手链,一遍又一遍轻轻拂过,可惜她的师娘再也不会出现。当月光洒在山谷之内,曾经总是躺着人的藤椅随风轻轻摇晃,凤栖就想着要不涅槃算了,没准新的凤凰后人能担起那些重任。随即,她又想到自己涅槃后不会立即死去,至少还要活个五六百年,何况她若是涅槃凤凰妖丹必然得从束鸢体内取出,到时候束鸢便会消失在三界。于是凤栖只好忍着,将那根师娘留下来的鞭子拿起来,将那些早就深刻在脑中的招数刻在山谷石壁上。
或许是那山谷确实是个好地方,时间久了,凤栖竟然渐渐将心魔压制,直到最后那心魔连同那些记忆都被她自己封了起来。以至于当那些记忆再度被想起时,心魔跟着出现,幻化出更多面孔,说着更多戳凤栖心窝子的话。
每当这个时候她破损的真元就会再次被体内残留的魔气蚕食,痛得她想死。
死又死不掉,醒又醒不过来。就这样,凤栖开始在魂海之中和心魔斗起来。好在那心魔没长成,说来说去那么几句,听多了,凤栖理出来一些她之前未曾想到的事情。
比如那心魔变成顾子铭的样子说是她害死了自己,可是以那小兔崽子的怯懦性格就算真的死了,也不可能说出来这种话,何况凤栖总觉得顾子铭没死。想到这些,她就有点嫌弃心魔幻化出来的顾子铭,让她滚一边去。
那心魔闻声不由得一愣,知道此时顶着的面容无法折磨凤栖,于是飞快变成了她师娘的脸。这一下凤栖的元神干脆化成一巴掌,狠狠将那心魔抽得成不了形,嘴里大骂起来。
“谁给你的脸!怎么有胆子变成我师娘的模样!”
可怜的心魔只好再变幻,然而却怎么都找不出能扎进凤栖心里的那根刺,最后只剩下一团黑漆漆的雾,有些气鼓鼓地徘徊在她的魂海之中。只是仍不死心,偶尔化出凤栖熟悉的人的面容。
这时候,凤栖开始感知到有各种温和的真气进入她的体内,试着帮她开始修补损伤的筋脉和真元。知道这是有人在救自己,凤栖没了想死的念头就逼着自己赶紧活过来。不过那些真气实在乱七八糟,混着五行之力不知道是救她还是打算让她再昏迷救一点,毫无章法地全部汇聚到她的丹田之内,再被一股力量慢慢引导四散到周身筋脉。
又过了一段时间,凤栖能感觉到的疼痛少了些许,有她人的真气慢慢进入她的魂海之内。那真气很柔和,像是刚入秋的泉水,不冷不热缓缓流淌,很是舒服。这让凤栖的元神平静下来,开始能捕捉到外界的声音,然而这股真气十分奇怪,哄孩子一般,让她的意识渐渐离散。
就在意识将要全无之际,凤栖听到了一句话。
“师尊,庭梧那……庭梧那边……”
“说话!”稚羽收回落在凤栖眉心处的手,转头看向那跑进来的道童。
道童跑了一路,因此上气不接下气,又被稚羽那冰冷的眼神一看,顿时瘫坐在地上。好在她跟在稚羽身边有些年数,强压住心慌开口道:“庭梧那边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山了,人没有,物也没有!那结界废了两位长老好一番气力才破开,现在,现在藤谷的那些剑都在颤动,好像要从里边出来,两位长老要我来请……”
话未说完,那道童就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身边略过,紧跟着耳边传来稚羽的声音。“守好你大师姐。”
庭梧位于迹崖山群山最西侧的山峰上,若是凡人要从主山过去,至少走个十天十夜,稚羽哪里来那闲工夫,踏出小屋正门便化成一道光,眨眼落在了庭梧那块石碑边上。
她看了那块石碑,想要就这么跨步走过去,抬起步子时心中起了千万思绪,最后将步子落在了原地,抬手抚上那块石碑。
那双漠然了三百余年的眸子,在这一刻蓦地柔软了几分。只是片刻,稚羽收回手,没好气锤了一下那块石碑。
“你看看!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女好徒孙!”
此时的庭梧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山头,稚羽越走就觉得步子越沉。她和凤栖的师娘芙蕖师出同门,从小住在一个屋子里长大。芙蕖从小性子就是淡淡的,和稚羽刚好相反,因此两人很是相合。后来下山试炼一遭,两个人更是成了金兰姐妹。之后芙蕖回到迹崖山,稚羽则是在世间游离百年才回到迹崖山。那时候芙蕖已经成了庭梧的新主人,于是稚羽便接下迹崖山执法长老的位置,就在庭梧边上的小山住下。这一住又是一百年,某天她出关想去看一看芙蕖,发现空荡荡的庭梧中竟然多了生气。只不过那生气她并不喜欢,曦凰从小就自视甚高,那根傲骨像是攒了千百年的傲气,铁板似的在曦凰体内不可撼动。
再后来,芙蕖不知道又从哪里捡来了凤栖和束鸢,这两姐妹倒是合她眼缘。刚开始的时候,稚羽是偏爱束鸢的,毕竟她和芙蕖的性子很像,安安静静的。在那小山和庭梧遥遥相望了几年后,稚羽发现她开始更加关注凤栖。凤栖没有曦凰的傲气,满身满脸倒是写着倔强,偶尔她也会表露出和束鸢同母的温和性子。因为是姐姐,凤栖那本该无忧无虑的眉眼在某个时刻总会有愁绪爬上。看得稚羽有些心疼。
于是,在芙蕖管不过来这三人时,稚羽就摆出师姑的姿态来,将凤栖拎到自己的那座小山上。
故地重游,曾经过往画卷般在稚羽面前展开。她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被那死老太婆算准了,这庭梧不管经历这什么,最终都会成为一座死山?”
恰在这时,一道利剑破空的声音蓦地出现在稚羽耳畔,她放于身前的手立即并指竖起,刺骨寒气骤然散开几丈之远,那把从藤谷飞出来的剑和她的真气相撞击,“咔嚓”一声竟然断成了两截。
稚羽眉头拧起,飞身至立在庭梧之巅的珏音等人身侧,往那藤谷中看去。
藤谷中立着百把长剑,都是由山下的冯铁匠打造。此人没有灵根,修炼多年不过筑基期,打造出来的武器却非比寻常。此时被束鸢设下的结界催动,藤谷中的长剑都以为自己找到了主人,很是躁动不安。而这其中又不乏有冯铁匠注入世间灵气或飘散在三界的残魂残魄,现下感受到几位元神修士的真气,凝出了些许剑魂来,哪里肯在藤谷中安分待着,势如破竹一般,若不是被珏音压制,整个迹崖山都得看一场剑雨。
“这死孩子!”稚羽火气上来,给周围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了然,配合列阵施法。
藤谷上方忽得有一张刻满符咒的巨剑从天而降,定海神针一般眨眼平息了数百长剑的躁动。
然而这事并没有就此平息,束鸢像是早料到如此,散落在藤谷边缘的几把废剑倏然震动起来。这震动幅度并不大,竟然就这么骗过了那把巨剑。巨剑吸收了藤谷中百余把长剑的戾气,正准备变成一张大网笼罩在藤谷上方,剑光还没来得及抖动,那些废剑便从四面八方而来,裹着五行之力叮铃桄榔地将那把巨剑边缘砸出几个口子,被困在其中的戾气顿时外泄而出。
饶是稚羽等人反应迅速,脸上、衣服还是让那磅礴凶狠的剑气划开了几个口子。
稚羽咬着牙,眼中满是凶光。她是真的想去东临把芙蕖的坟挖出来好好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教得这些徒女!
束鸢这么做并非想伤害迹崖山上任何一人,只是想拖延一些时间,给这几位长老找点麻烦,免得她们太有时间听外人说道,因此急急地让人寻找她和顾子铭。
藤谷中发生的一切,她都能明确知晓,清楚自己的法子起效后,束鸢抬手让手中那条残破不堪的布带彻底化成飞灰随风而去。
她面前放了一个煎药的砂锅,听声音就要沸腾起来。束鸢拿起一旁的扇子,对着下方的火轻轻扇了扇,越发浓烈的药味从砂锅中冒了出来,混着这院子中刚开了不久的花香,顺凤钻进了顾子铭的鼻腔中。
顾子铭躺在床榻上,刚松开不久的眉头再次蹙了起来。她很讨厌这股药味,可惜此时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由那股难闻的味道像个顽皮孩童闯入她的魂海中,拿着小树枝出其不意地在她身上某个地方捅一下。
这感觉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到现在顾子铭已经很不耐烦。她想要睁开眼,动一动身子,把那股味道驱散,或是做点别的什么。可每当她想去控制这具身体,魂海便会动荡起来,有什么东西突然缠住了她的命魂,就是不肯让她醒来。
意识到这点后顾子铭本性驱使老实了一段时间,不过她很快发现,那东西对她并非全是敌意,对方似乎比她自己更希望她赶紧醒来。与其说那东西是在困住她的命魂,不如说是想和她的命魂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