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茯苓镇上,顾子铭最后陷入那个幻象时,曦凰那散乱的记忆终于归整。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噬魂灯的存在,于是认定在茯苓镇上布下结界的,必然是魔道之人,大概率是还是当年尊她为北冥的大魔修之一。这群老不死的那不大的脑子里,天天净是些毁天灭地的蠢法子,真不知道若那一日到来,对她们有什么好处。
不过以现在的状况来看,当时在茯苓镇上应该存在两派势力。曦凰有点搞不清楚那个公孙止到底想做什么。不管这人存着什么心思,能持噬魂灯者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眼下凤栖等不见踪影,曦凰对此的担心不比顾子铭来得少。
“还不快追,走的不远!”
这声音如雷贯耳,顾子铭僵硬的身形终于有了反应。她扫了眼樊青墨,手中的无鉴从剑鞘中被推出几寸,开口叮嘱严令隼。“严师兄,麻烦你把大师兄带到洞穴内去,你自己小心些,我去找师姐她们。”
说毕,她整个人便要循着那股腥臭味冲出去。
严令隼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你疯了!那些东西连大师姐和唐师姐都对付不了,你去送死吗!”
确实眼见顾子铭修为提升,那也不过是突破筑基期而已。严令隼就算没比她强多少,脑子还算灵活,这地上打斗的痕迹了了,可见对方的修为有多高。他即便是心中再担心周听澜的安危,也不能这样贸然让顾子铭去送死。
“顾师妹,我们……呵!”
严令隼话说一半,被顾子铭一掌拍在胸口。她下手不重,只是这一下竟然将严令隼就地封住。“严师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这符咒只能困住你一刻钟,之后你再来找我。”
顾子铭是下定了决心。她狠狠打了一下自己不争气的,发起抖来的双腿,将樊青墨和严令隼二人塞进了那洞穴,而后随手布下一个结界,飞身去追凤栖等人。
黑影为捕捉凤栖,能力去了大半,所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变得愈发浓重。顾子铭的狗鼻子灵敏非常,很快就在一处密林中截住了她们。
她学了些聪明,又有曦凰及时提醒,并未着急动手,立于一颗大树上看清了黑影数量,这才拔出长剑,毫不犹豫地照着最后方两个黑影刺去。剑锋注有真气,那一招阴阳破晓用得恰当好处,眨眼便让那两个黑影如烟消散。
可惜依旧不见凤栖等人,顾子铭只得手掌在剑柄后一推,那柄可谓是穷凶极恶的无鉴终于不必掩藏自身锋芒,磅礴的杀气霎时碾碎了十来个黑影的残魂,声声凄厉穿破云霄。
那声音对顾子铭来说竟不再刺耳,反倒引得她浑身血液滚烫翻涌,并着经脉中的浑厚真气,烧得她思念一空。
无鉴之所以叫无鉴,并不是束鸢随口给的名字。这把剑,是当年曦凰用过的。她在藤谷找了三天三夜,不知道毁了多少把好剑,都觉得那些剑中杀气配不上自己。最后竟然张狂地以自己的血为引,融合了数以万计的剑魂才凝成了这把剑。
如此凶器,在曦凰这等张狂之人手里都算不得安分,直到她成为魔修至尊,这把利器从终于同她融为一体。无鉴不鉴人,只认一主,曦凰魂飞魄散后,它便回到了藤谷,经由九道天雷逼得剑魂离散。无鉴认得不是顾子铭这个主,认的是曦凰的不可一世。
无鉴重新回到手中那瞬间,顾子铭只觉得虎口被震得生疼,但她已经放不下这把剑,顶着后背脊骨的阵阵发麻,咬牙将真气再次注入其中。
“顾子铭!阴阳才可割昏晓,真龙腾天破九霄!”曦凰身形落成,真气在她手中化出一柄长剑,迹崖山剑法第三式招招清晰于顾子铭魂海。
她眸色收敛,顾不得那些黑影距离自己多远,就地运用起这第三式来。这第三式可以说是迹崖山剑法中戾气最重的一招,以修士真气和剑气破开天地昏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曦凰当年刚学的时候很不明白,这样的杀招为什么会被祖师奶放在第三式,到如今,她依旧不甚明白,只是清楚此时唯有这一招是最好用的。
剑气顿时压身,顾子铭还算有点脑子,抬脚狠狠地踢在剑身上,双手握住剑柄,不由分说地让刚来的两个黑衣人承接那份杀意。
“刺啦”一声,血溅三尺,顾子铭只觉得脸上一热,心头越发滚烫。此时,她自己未能清楚,双眼猩红的人,怎么会叫顾子铭,只是一味套用第三式,将那由无数黑影结成的大网层层破开。
剑影晃眼,顾子铭虎口被震出一道极深的口子同时,浓稠的黑雾中终于隐隐显出凤栖等人的身影。
凤栖并未意识全无,无鉴的杀意她再熟悉不过,当年曦凰拿在手里时,她就觉得这人必定择日成魔,现在顾子铭拿在手里,她自然百般在意,就怕她重蹈曦凰的覆辙。
忍着削骨锥心的疼,凤栖并不多想,朝着顾子铭怒喊一声。“顾子铭!”
她这一声轻飘飘的,却将顾子铭的命魂惊醒。顾子铭整个人忽得一震,手上力道卸去大半,好在曦凰及时提醒,才不至于被身后的黑衣人偷袭伤命。
曦凰咬牙切齿,恨不能如同当年一样和凤栖过过招。
这是喊醒顾子铭的时候吗!
怒气被激起几分,曦凰索性将命魂全数填补顾子铭命魂中的残缺。“顾子铭,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才可救你师姐!别傻愣着!”
命魂相融,躯体共用。曦凰五指紧捏无鉴,杀意滔天,源源不断的魂神注入长剑。这次的第三式不再毫无针对,每一招都冲着扑来的黑衣人和黑影。
道道孤傲无比的剑气在半空中留下凌厉痕迹。顾子铭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立于高山之巅,看着无数人拿着或是长剑或是长枪向她冲来,口中声声讨伐。狂风在耳边猎猎作响,浓烈的血腥味铺天盖地,九州生灵涂炭,似是她一人所为。
那些黑衣人哪里见过这等杀意,见到自己同伴死无全尸,都不敢上前,围着顾子铭几乎两股战战。可他们清楚,如果此时逃了,他们一样死!
黑衣人互相打了个眼色,飞快围着顾子铭列出一个看不懂的阵法。
曦凰冷笑一声,对此十分不屑,手腕一转,长剑直指其中一个修为最低的黑衣人。攻其破绽,方能一击击毁这天罗地网的阵法。
只听得“轰隆”一声,那个黑衣人惨叫声几乎被掐断在喉中,浓稠的黑雾再次霍开一道大口。曦凰趁胜追击,接连使出迹崖山剑法的第四、五、六式。这其中除了第四式,顾子铭都还未学过,真气调转不过来,曦凰明显感觉到她体内经脉在根根断裂。
“糟了!”曦凰暗道不好。
她一道残魂沉寂多年,方才急火攻心,此前并未消散的魔心更是出来作祟,以至于她没有多想霸占了顾子铭的身子为己所用。之后手握无鉴,她更是觉得自己重活一世,曾经的傲气和积怨已久的怒意竟然一点一点都冒出头来,压住了她的理智。
好在那日魂飞魄散之时,曦凰也算是有所顿悟,当机立断收住第六式,手离无鉴一掌将其击出。“破!”
无鉴再得主人,剑魂激昂,接连穿破几个黑衣人的丹田,顿时鬼气逸散,腥臭漫天。还剩下八个黑衣人见状干脆抽出自己的三魂并于那些黑影,森森阴气笼罩而来,遮天蔽日。
此时曦凰为了不让顾子铭经脉全损,只能剥离两人的命魂。顾子铭如梦初醒,见到此情此景,心头颤得厉害。然而令曦凰意外的是,当无鉴回到她手中,她并未将其丢开,也没有腿软地瘫倒在地,依旧咬牙重头再用第三式。
没了曦凰掌控身体,她也要救出凤栖,也要让涟漪等人平安!
口中呼出的气带着铁锈味,顾子铭生生咽下,忍着四肢百骸各处针扎似的,哄着那颗早已崩溃的心。“鲲鹏……展翅!”
若是此时有人在旁观战,听到这一声或许能笑出来。这四个字本该气势不浅,偏生顾子铭的哭腔藏不住,活像个孩童被老师逼着念书模样。且她面上全是委屈,眼泪鼻涕在这四字后双管齐下,使出的剑招却带着萧肃杀意,至纯至净的魂神像是不要钱的废纸,肆意地往外挥洒,引得周遭生灵一时被剑风逼得以为就要投胎,一时又被她那春雨般的魂神滋润得生机勃勃,活了不下百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生长起来。
好在她这如同疯癫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那些黑影和黑衣人终究招架不住,惨叫着消散于天地间,顾子铭以剑撑地,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被人生生打断抽走,喘了两口气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师娘也太坑徒女了吧!”顾子铭的哭腔震天动地,还要扯着嗓子说话,“有这么教徒女的吗!是不是不想我回迹崖山啊!”
曦凰在她魂海中差点捂耳朵,不过转念一想,束鸢这么做确实不厚道,哪怕有凤栖保护,好歹也该把迹崖山剑法九式全部教给顾子铭才对,若是这趟试炼她真能悟出什么来,何尝不算是件好事。
只是很快,曦凰就从束鸢这古怪做法中寻到了一丝她命魂藏于顾子铭魂海中真相的线索。
束鸢这人从小话就不多,但曦凰清楚她的心思比任何人都多。她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师娘确实只会夸束鸢,但真偏心是没有的。曦凰天资聪慧,凤栖是凤凰后人,唯有束鸢,因是凤凰妖后与某修士相恋所诞下,资质在她们三人中是最平庸的。即便如此,曦凰和凤栖每次突破境界不就,束鸢就能追上。
不仅如此,三人下山试炼那会,多次遇险,曦凰和凤栖只知道用自身修为硬扛,若不是束鸢顾虑周全,她们哪里走得到最后一关。
“莫非束鸢是真的在想法子令我死而复生?”曦凰不由得做出如此猜测。
可那简直是难比登天的事。在顾子铭魂海中清醒时,曦凰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当年她魂飞魄散说得上心甘情愿,到底心有不甘。没曾想自己本该散于九州的命魂竟然能如此完整。欣喜片刻,曦凰就意识到自己重塑肉身的这件事不太可能。一来,是当年九大门派的掌门、大能们为了让她死得彻底,不仅将她肉身销毁,并将她六魂束囚禁于缚魔渊中。那些大能皆是做好了身死神陨的准备,就算如今已经死了大半,估计也没什么人能够破开其中结界。更何况她的天魂和地魂不知所踪。
想要一个人死而复生,天、地、命三魂缺一不可。束鸢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那些正道之人必然阻拦。以一己之力抗衡天下人,曦凰不敢想,也不愿让束鸢这么做。
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聚魂重塑肉身的办法就两个。找到女娲补天留下的那块石头,将三魂六魄藏于其中,修炼千年若是能扛过九道天劫,或许能再用自己的双眼看看九州大地。不然,就需要聚魂盏。可那东西属魔物,曦凰会堕魔主要是因为她无法战胜心魔。若是用聚魂盏强行让她重生,后果不堪设想。
束鸢难道是疯了,想让天地苍生再涂炭一次?
若真是如此,曦凰说什么都是不能接受的。当年那个笑颜如花,在多少个日夜抚平她心中愤恨和悲凉的女子。在她堕魔后哪怕自己被折磨,被羞辱也想要让曦凰摆脱心魔,想凭一己之力救一救天下的束鸢,到底是怎么了!
顾子铭并不知道曦凰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心头钝痛,那种不可言语的痛楚和难受搅得她眼前景象模糊不清,重重叠叠的,是庭梧小院,是一处不认识的地方。是师娘,是师姐,是那个她在“醉生梦死地”中一剑刺穿对方胸膛的女子。
喉咙顿时一股铁锈味涌了上来,顾子铭没防住,翻身“哇”得吐出一大口血来。
耳边嗡嗡作响,她突然看到束鸢的那双眼。眼中柔情似水,她抬手轻轻抚过顾子铭的脸,朱唇轻启。
顾子铭听不见她说什么,只是从那嘴型中辨认出几个字。
“凰儿,你该醒了,我们,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