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的那一卦,卦相解出来是“扶正”。
颠倒被“扶正”。
那颠倒是什么?
——生者死,死者生。
所以是无再有尽。
生者也许会死,但死而再不能复生。无所谓情至情不至,实在是天命如此。
人鬼殊途,就是今天了。
流云盘坐在正殿,守着长明火鼎。
道士从古至今都是杂家,硫磺硝石这类自然之物,送水吞服能“攻坚破积,解毒消肿”,压粉混合填入纸筒,再牵一条引信,用火来点,就能摧枯拉朽制造满园火光。
流云自以为所做所行愧对先祖,道心已破掉许多年,却在这个早上,如入臻化境般,摈弃杂念,沉沉入定。
所以他没有听到郑老狗拎着林行简下车时难听的叫骂,也没听见郑老狗恶狠狠地问东洼,
“流云那狗贼何在?”
东洼年纪小,却并非对今日之事完全不懂,他起码知道把这老头骗进正殿是件好事,所以他很高兴地答话,
“我师父那狗贼就在这屋里!”
“哼!”
郑太师像扔破麻袋似的把林行简扔在门前台阶上,带着三五个亲信上了殿。
郝精原本在阶下看着,一双手却突然抚上他腰间。他的三姨太,又恢复了从来的温婉体贴柔情似水,似乎之前那一瞬间的轻蔑只是他的错觉。
“你赶紧跟上去劝劝。”三姨太柔情似水地说,“太师年纪大了,别让他气坏身子。”
等郝精也带着人进入正殿,原溯把林行简从台阶上抱起来,先递给他一把枪防身——刚从郝精身上顺的,接着蹲跪下去检查对方腿上的伤势。
“我没事。”林行简伸手拍拍他,“都是外伤,没什么问题。”
“疼还不是问题吗?”
林行简听见,垂下眼睛看原溯,唇角扬起,像是在笑,
“疼是最简单的。”
按他们之前的约定,等正殿里人到齐,流云会择机逃进东侧殿的暗道,然后点燃引信,暗道里摞放着八十九副尸骨——昨天夜里靠着五只鸡的能量走来,自己躺在这里的。
火鼎爆炸,火焰会一瞬间吞噬正殿里的人,介时,尸骨就会复活。
台阶下,原溯和林行简突然被巨大波动震倒,爆炸声震耳欲聋——
计划的最重要一步已经走出去了。
熊熊火光倏然笼罩大殿,在白日依旧刺眼,硝石火药的浓烈气息混着灰烟,从破烂纸窗中滚滚流出。
没有尖叫声,火药量足够,没有人来得及逃跑。
爆炸声引来了等在山门外的日本兵。
与此同时,西侧殿的木头门从里破开。
还是那些尸体,看起来比初见那晚更加破败。腐烂,脓肿,黄色的皱褶枯皮,长满霉斑的黑色骨头。
……但一点也不讨人厌了。
有这样的队友,挺有意思。
这场战斗的主角——郑太师和郝精——过早的炸成了灰,所以没能亲见鬼人搏斗的激烈场面,不过即便看到,想来他们的反应也不会比薛泽好到哪儿去。
林行简看着山门前一路蜿蜒向下的石阶,脑海中总浮现出郑老狗吓得缩成一个团,从阶上滚下去的滑稽场面。
战斗并不轻易,甚至越到后来,战况越发胶着。
阴兵势众,不怕死,但日本兵火力足。一开始,从西侧殿涌出的阴兵几乎挤破门楣,用肉身筑成一堵面向炮火坚牢不摧的人墙,可能量终归有限,尸骨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复活,已死之人的骨血皮肉,最终还是在机关枪的啸叫中,永远成为灰烬。
一梭子子弹袭来时,流云正和原林二人一道疏散卡车上被捕的年轻人。
子弹打偏,卡车车窗应声而碎,这不是好兆头,说明日本兵已有暇顾及新战场。
以卡车做掩体,林行简同流云绕回山门内,道观殿前一片空地上,尸身四散,仅剩两三条魂灵一息尚存,但也相当微弱。
日本兵剩下十五个活口,其中五个因极度惊吓抖如筛糠,趴在地上不能动作,剩下十个里有狡猾之辈,意识到阴兵反应不快,所以拔出刺刀保命,而子弹留着攻击活人。
十个日本兵,不算太难。
但十条满弹载的枪,这就有点棘手。
更何况,还有刚从两卡车上救下来的年轻人,都受过刑,起身都吃力,更不要说逃命了。
林行简正想对策,听见耳畔流云低沉的声音,
“今日事毕,还得麻烦您二位把这些小辈送到城中医院去。”
林行简闻声抬头,看到流云已经起身,抚平了身上青灰色的道袍,拍净袍面上的枪灰炮土。
他的身影掩藏在观内两行青翠柏树的暗影间,一时不会被日本兵察觉,顺着侧边小道,流云能顺利绕进东侧殿,然后进入主殿。
主殿内正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在一瞬间吞噬他的生命。
而这种生命力,又会以一种自然科学无法解释的方式,流向那些身体尚算完整的阴兵。
“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林行简试图阻止他。
“林先生,我作孽太多,道心早就破了,无颜面见先祖先师,若能被这鬼火侵吞,化作阴兵养料,也不算苟活一世。”
“你并没有错。”
“我怎么没有错……你和原先生,你们两个人站在这里,还不够彰我罪行昭昭吗?我若只是做法事,喂丹丸,尚可为自己辩驳一句权益之策,罪不至死。可那时候我知道整个上海郑老狗当道,而洼儿又眼见着要与他们为敌,我为了讨好郝精,攀附郑老狗,毁了你们两个的人生。我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啊。”
流云大概是真的修到什么境界了。
离开时悄无声息,灰袍一角只在门边闪动一瞬,须臾就化作一缕灰烟。
咔哒——
咔哒——
尖锐的骨骼,冷硬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窝里,毫无生气的深渊。
最后十几条尸骨,以一种惊悚诡怪方式复活,扑向那些大瞪着双眼,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的日本兵。
这是最后的对峙。
刺刀穿透腐肉,骨爪探进皮肉。
胜负依然难定,一个青灰色的小土豆从树影里一闪而过,也要往大殿里冲。林行简一把抓住,拎到身前。
是东洼。
“我也要去。我要跟师父一起去!”
“去了会死。”
“我知道,但去了能赢,我们能赢。”
“剩下的交给我们吧。”
林行简说着,抬头朝不远处看一眼,原溯就在他的视线里,只等时机到了,和他一起收拾最终的战局,
“你还小,得好好活着,咬着牙熬两年,替你师父看看。”
“看什么?”东洼不明白,在林行简手里挣扎,急得快流出眼泪。
“看你师父跳进火里去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最美好的愿景。”
最美好的愿景。
最美好的愿景?
东洼听到这一句,还是不明白,但脑袋里隐隐有些灵光感应。
他似乎能感觉到那是什么,但抓不住,也无词语可以描绘。
东洼一时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没听师父的话好好读书。诗词学过几句,多半都丢进烤玉米棒子的火堆,此时只能想起一句,还不怎么合时宜——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小孩的眼睛亮,正殿里熊熊火光映在东洼的眸子里,如同两盏艳红色琉璃。
他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却足以铭记一辈子的小却坚定的声音,又念了一遍,
“不废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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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醒了?头还疼不疼?”
林行简睁开眼,就看到沈越突然凑近的脸,手里好像还拿着把银光闪闪的医用器械,周身一片惨白,几台仪器滴滴答答叫个不停——
是在关怀中心的实验室。
“原溯呢?”
“啧,隔壁房间躺着呢。你们俩啊……你拦在他前面想替他挡爆炸,他把你摁怀里想替你扛坍塌,结果就是——你正面骨折,他背面骨折,没一个幸免。我建议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你俩别争,好歹能保一个呢。”
“……背面骨折?脊背还是腿骨,严不严重?”
“哎哟,只关心他,不关心自己啊?不问问自己肋骨断了几根,有没有戳破内脏?你正面挨那一下我跟你说,骨头茬子但凡歪一点,心脏就给你捅穿了。”
“……”
“行了。问题不大。以我对你的了解,下一通任务电话一来你就该活蹦乱跳了。原溯……腰椎伤得严重一点,但是,咱们不是刚收缴了瑞康的实验室吗,我假公济私了一下,他现在行动自如,刚来看过你,说去给你买饭了。”
林行简花了几分钟才适应自己回到现代的事实,过程并不复杂,道观里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等他和原溯把伤员都安顿好,再回到几乎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流云观里去,幽幽蓝光就从被炸出裂隙的青石地面下透出来。
东洼背着小小的包袱,跟着另一处道观前来接引的师父走了。
背影也小小的。
这是林行简走进裂隙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然后……然后就是剧烈的震颤,晕眩,和来时一样,唯一跟来时不同的,是这次伴有剧烈的疼痛。
林行简现在知道了原因——
他的肋骨断掉几根,骨头茬子还把肺给捅穿了。
虽然沈越的药好用,林行简的身子骨也耐造,但在沙堆埋得太久还是伤肺,导致人一整天都有点咳嗽。
原溯不知道从哪买来新鲜煲好的萝卜排骨汤,盛进碗里,热气腾腾。
林行简走过去时,看到对方正坐在对面对着一排调料盒发呆,等自己落座,才指认证物似的,一样一样盘问,
“吃香菜吗?”
“吃。”
“葱花?”
“不吃。”
“加点胡椒?”
“好。”
“香油呢?”
“一滴也不要。”
林行简厨艺骇人,以前在家里都是原江云做饭,磨合了十四年的饮食习惯,如今居然得一样一样重新调教——
想想都觉得烦。
不巧汤的味道也不合口,是按药膳煲的,底汤放了人参,林行简吃两口就开始跑神,放下勺子,拿出通讯器,在搜索栏里输入:
“瑞康王茉莉”。
没有符合的结果。
他又输入“秦铮”。
相关结果很多,上个月的金枝电影节,49岁的秦铮三封影帝。
搜索结果的配图,是秦铮拿着奖杯站在舞台上,舞台灯光明亮,金色奖杯熠熠生辉,但新闻标题看起来却并不像是某种祝贺——
“人戏难分,自我毁坏式的艺术创作,还能维持几时?”
照片里,璀璨灯光之下,秦铮的面目,显露出一种晦暗的苍白。
或许是命运注定,或许是性格使然,无论有没有二十九岁那场坠马意外,秦铮都像一丛漂浮在水面之上的无根水草。
如果没有一束光,不顾一切地包裹他,陪伴他,温暖他,他终归会在生命中腐朽凋零。
腐朽在轮椅上,又或者,凋零在角色里。
“林行简,汤要凉了。”
原溯轻声说话,手指从桌子对面伸过来,没用力,点点林行简的手背。
“哦。”
“我查过王茉莉,在警察总署的犯罪登记系统里。2019年7月22日,因交通肇事致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她在孙可瑶去马场的路上,把人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