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简在王茉莉的车上放了监视器，挺久之前的事情。

监视器显示，王茉莉早上八点前从重临别墅离开，没有朝基地方向走，反而一路向南开……

总港虽然是联邦首都，无论政治经济都最为繁华的地方，但它的南边，一直颇为荒凉。

这当然不是自然条件所致，而是一个世纪前，“大坠落”事件带来的变劫。

一百年前，一个未知的巨大的能量源从太空坠落到地球，源体在大气层破裂，四处散落，在世界多地带来灾难和恐慌。

然而在那个时候，正处于一场空前战争中的人类，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根本不属于人类世界，而把它们当成了来自别国的新型武器，留下的记录多是基于当时科学技术水平的猜测，没有什么价值。

一直到很多年后——

世界各地相继出现未知生物，水银港海湾打捞出成分不明的高能凝聚体，总港市南郊植被迅速退化甚至出现沙漠……

联邦政府继而成立中央总港基地，其下属的秩序安全部负责对未知生物的追捕，海潮基地负责对高能凝聚体的研究，中央科学院则对未知生物进行分析，并从其体内剖解到了与凝聚体同源的能量碎片。

人类这才逐渐意识到，这些能量，可能来自太空，其中蕴藏着人类目前科学无法参透的秘密。

也正是这些能量，从二战期间的“大坠落”事件起，在数十年间的浸润和污染中，引发一部分人类变异，成为了后来制造诸多混乱的“未知生物”。

但这种变异非常特殊，并非简单的对DNA链条的改变，也不是人类和植物、动物等物质性状的融合，而是——

生物向某种原始形态的退化。

也就是说，受到能量碎片侵染的人类（在官方文件中统称为“异变株”），就像拥有了一个与正常人类完全不同的祖先，并不断朝着这个“祖先”的方向靠近，而不同异变株不同的形态和能力，只是因为退化程度不同而处在的不同退化阶段。

那原始形态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一团无知无觉未曾发育的能量源体？

还是一个拥有无数形态和无数能力的诡怖神明？

总港基地内部曾经对此争论不休，迄今为止，没有答案。

总港市南郊。

旧磡码头。

叫码头是因为这里曾经临水，和水银港市的海湾相通。

加上“旧”字，是因为这里的水潮、植被逐年退化，早已不能作为码头使用，十年前，几乎完全退化成为荒漠。

基地曾经试图解决这里的问题，但与坠落能量体相关的事情，常规科学终归支绌。

这地方的荒漠，不仅清除之后很快就会再度出现，还会侵染前来清除的人类，产生更多异变株。

为把威胁降到最低，基地通知相关部门，转移了这里的原住民，把整个荒漠一带设为军事禁入区。

王茉莉闯入时已经触发警报。

在尖锐刺耳的警笛鸣响中，架设在高空中的威慑武器动态瞄准王茉莉驾驶的白色私家车，但车里的人就像听不见一样，毫无犹疑地向着禁区深处一路猛冲。

威慑武器追着白色轿车射击，轿车车尾被完全打烂，金属轮毂在沙砾中呲出火花，车子在完全失控前，一头扎进禁区最深处的沙丘。

说是沙丘，其实从远处看，只是沙地无数起伏中平平无奇的一座。

如果不是王茉莉发疯似的冲进去，不会有人发现，沙丘内部不止有沙子。

那里有一条长廊，在密实的黑暗中，发散出淡淡的蓝色荧光。

作战车停在入口已经开始塌陷的沙丘前，林行简从车上下来，把自动驾驶的终点设回荒漠入口，转头对后排的原溯说，

“不安全。你去外面等我……”

原溯看着他，不说话，抬腿也从车上下来，身体力行给出答案。

“……随你的便。”

荧光来自长廊两侧的墙体，墙体内部镶嵌着大量光泽罕见的石头。

借着荧光，能看出长廊雕砌十分工整，四四方方，绝对不可能是自然形成。

天花板和地面上，还有一些雕刻出的图案。

林行简见过沈越从异变株身体内剖解出的能量碎片，与周身墙体内的萤石，形状高度一致。

不过像他和原溯这种短时间的接触，还不至于造成异变。

现在林行简唯一的困扰，是王茉莉来这里的原因。

今天如此情形——

王茉莉逃跑，是正常的；

王茉莉去找周如安谈条件搬救兵，是正常的；

王茉莉去她的药品实验室，拿出点禁药、毒药，甚至再搞出一批骨怪跟他们拼死一搏，都是正常的。

但王茉莉来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没有线索，林行简只能察觉到危险。

王茉莉进来得比他们两个早几分钟，此时已经抵达长廊尽头。

在那里，蓝色的荧光闪烁越发浓稠耀眼，蓝色荧光包裹下的，是一些破损倒伏的银色框架，像是废弃的建筑材料，又或者金属立柱。

王茉莉就站在那一片倒伏的立柱之中，双手在旋转着什么。

林行简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王茉莉。不管你在做什么，停下来。”

王茉莉闻声，停下手上的动作，人转过来。

脸上的表情看不清高兴还是悲伤，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只在蓝色荧光的浸染下，显露出一股平静的漠然。

“停不下来了”，她说，“已经结束了。”

话音未落，那团浓稠荧光如同水波般震颤，王茉莉被吸进去，转瞬消失。

“……什么情况。”

事情发生得太快，又太离谱，林行简管不了许多，快步上前。

当他站在王茉莉原本身处的位置时，他看清了王茉莉几秒钟前在旋转的东西：

两个金属旋钮，安装在一根立柱的侧面，没有名称。

但从刻度能判断，一个旋钮精确到日期，另一个精确到毫秒——

年份，月份，日期，小时，分钟，秒，毫秒。

一般来说，想要确认时间，即便要求的准确度很高，精确到秒也够用了。

精确到毫秒则意味着……

“一秒钟之内，人类可能存在多个动作。如果这台机器的作用，是把人传送到某一时刻，只精确到秒，就有可能让被传送回去的人处于多个行为的叠加状态，从而因状态不稳定而被空间撕裂。三百毫秒是人类的平均反应速度。精确到毫秒，可以保证人在被传送回去的那一时刻是绝对静止的。”

原溯的猜想和林行简不谋而合。

“时间机器……”

这个猜想再离谱，此情此景，也成了不得不考虑的真相之一。

林行简凑近查看旋钮上的刻度。

旋钮会自动复位，王茉莉留下的痕迹逐渐消亡，秒针几乎模糊，日期飞速倒转，只能看清关于年份的数标，

“这不是王茉莉用来制造骨怪的那团能量，在这种地方制造四千只骨怪，不可能不被察觉，而且她说那团能量只能回到几天之前。这台机器，把她送回了……2019年。”

二十年前。

林行简拿出通讯器，准备通知秩序安全部增援，凭他跟原溯两个人，不可能把这一大坨东西运回去。

可就在这时，长廊像被某种力量冲击，墙体剧烈震颤，地面出现裂痕，砂石从天花板上簌簌抖落。

林行简回头，看到那团刚刚吞噬了王茉莉的蓝色凝雾，此时此刻，如同岩浆沸腾，一种无可抵抗的力量在撕扯他的身体，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灼烈气息钻进鼻腔。

那一瞬间，他想把原溯往外推，但是好像……来不及了。

轰燃，蓝光，巨响。

呛进口鼻的沙石碎片，扎进皮肉的金属残件，挤压得胸腔锐痛的巨大的冲击波。

时间太过漫长，以至于起初的疼痛已经转化为一种颠簸和眩晕。

林行简不知道自己正以什么样的姿势倒在那片废墟里，他很想吐。

最后一点意识残存的时候，他试图抓住原溯的手指，但是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过去多久，意识逐渐回归躯壳，脸颊传来冰凉的触感。

林行简伸手去摸后腰，枪不在身上，匕首也不在，甚至手指接触到的布料都不是作战服的硬质触感，而是很陌生的，又软，又滑，腰腿和脊背连通成一片，像是条……

裙子。

？？？

裙子？？？

林行简在半梦半醒间，被自己指尖的触感吓了一跳，骤然睁开眼睛。

除了头晕，恶心，心跳过速，身体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周身是一个窄而高的促狭空间，左右两面是木质墙壁，面前是一条粗布帘，背后冰凉的触感，则来自一面窄长的镜子。

自己是坐在地上的，脸贴在镜面上，就好像是刚刚靠在这里睡了一觉。

这会儿抬起头，镜面上原本挨着脸颊的地方，遗留下一块淡白色的印子。

林行简心里涌现出一股不太妙的预感，他飞快瞥一眼镜中的自己：

不妙的预感落成现实。

长卷发。

红嘴唇。

白白的涂了粉的脸蛋。

身上是一条……女人的旗袍。

好怪，再看一眼。

还是好怪。

虽然不至于叫出声，手还是下意识紧紧攥成拳头，

“嘶……”

手心传来疼痛，林行简低头去看，当然要痛，他的十根手指尖上嵌着长长尖尖的指甲，涂着艳红色的油彩。

刚才攥那一下，手心都要被扎破。

林行简扶着墙壁站起来，凑近镜子，观察自己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以确定他之所以是现在这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到底是被人打扮成这样的，还是……被施以某种精神系能力，进入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脸倒还是那张脸，长相没变，但被各色化妆品抹得像块彩瓷盘碟。

一双桃花眼，勾了眼角又画眼尾，睫毛不知道是真是假，两簇蝶翅似的忽闪着。

林行简心里产生了一个相当不妥的猜测。

也就没过两分钟，有人在外面敲布帘旁边的木头门框，紧接着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林小姐，衣服试好了吗？”

林小姐？

……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