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安全部的休假制度颇为人性化,除了正常的节假日和年假,因为出任务导致的加班和伤病都可以通过一种复杂的机制转换为假期。
林行简呆在秩序安全部的时间,即便不算上最开始的三年训练期,也将近十年,节假几乎没有正常休过,大大小小的伤病不计其数,攒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假期堆成小山,如果他真有心休息,少说能在家里蹲到明年。
但他吃亏就亏在……
去年为了全天候在医院照顾原江云,把工作给辞了。
这一辞,假期清空,福利清空,连职务级别都重新归零。
所以,他现在,理论上讲,属于秩序安全部里最不起眼的初级外勤特工,还是没过实习期的那种。
薪水低靡,福利寡淡,真要是论资排辈起来,工龄比周莫还短。
当然了,部里的人不是傻子,不可能真把林行简这个曾经的外勤最高执行人当成实习生来用。
但人是活的,制度是死的。
林行简干着部里最艰难困苦的工作——
一个月领四千块薪水,单休。
从植物园死里逃生,紧接着就是个周末,下一个周一的下午,原溯在办公室写报告,看到林行简穿着作训服从外面进来,一时间有点意外,“你怎么没在关怀中心?”
林行简被问得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在关怀中心?”
“你受伤了。”
“受伤?你说在植物园那次啊,包扎一下不就行了,难道我还要住那里给老沈当小白鼠吗?”
原溯刚想说你受那么严重的伤,即便不住院,只休息两天就来上班也不合适。
一个二十多岁穿工作服扎马尾的年轻女孩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敲门的同时,冲着林行简摇摇手里的文件夹,“林长官。您刚送回来的0932号异变株,需要您在抓捕文件上签几个字。”
林行简抬手签了。
女孩又说,“还有周六您送到中心的0901,也差您的签字。”
林行简又抬手签了。
女孩合上文件夹,鞠个躬离开。
偌大的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两个人,和一片暗潮涌动的寂静。
林行简抬头,发现原溯正盯着自己看,表情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疑惑,反正不怎么友善。
林行简于是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解释说,“对不起啊。周六那天听说你休息,今天的任务时间太紧,所以都没再通知你去现场监督,不过原督察放心”,林行简说着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到原溯桌子上,“那两个异变株都活蹦乱跳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林行简,你周六去出任务?”
“对啊。”
“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身体,你怎么能……”
“原督察,这跟你没关系吧。”
林行简这么讲话,是个人都该觉得没面子。
但原溯偏偏是那种脑袋里客观真理占据高地,人情世故无处可寻的死脑筋,他认定要管的事情,无论怎么被呛都要管。
只可惜今天客观条件也不给面子,原溯正准备开口继续论证林行简伤势与休假时长的合理线性关系,两个人的通讯器同时响起警报:
滨海新城,未知异变株,暂不清楚异变方式。
现场发来的照片里,未知的异变株攀爬在滨海大厦的外层玻璃上,外形酷似蜘蛛,但拥有十六条腿,每一条腿都由四个肢节构成。
十六条腿皆呈灰白色,质感坚硬,初步判断是超常发育且裸露在外的人体骨骼。
和蜘蛛类似,腿肢交汇的中间部位是一团圆润厚实的皮肉,可以判断为异变株的腰腹和胸腔,再往上,是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但已经严重畸形,看不出异变前的面貌,更像是一颗被枯黄皮囊包裹的头骨。只能从其间对称的凹陷,中部的凸起,凸起下方黑黢黢的孔洞,勉强判断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
通讯器上的现场报告还没点开,自动从基地备战库驶来的作战车已经停在楼下摁喇叭,林行简连作战服都省的换,检查一下枪械就出了门,原溯的话被堵在嗓子里,不耐地咬咬牙,抬腿跟了上去。
一路上,林行简低头查阅文件,原溯着了魔似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试图从林行简行动间偶尔露出衣领的一截颈子上,判断出伤势愈合的程度。
偶尔因为信号灯,车子猛得刹停,原溯不轻不重地撞在椅背上,自己都觉得恍惚:
一起工作两周的新同事,任务满打满算出过两次,额外的话几乎一次都没说过。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放不下。
现场情况跟报告里差不多。
滨海新城的地标性建筑——
全玻璃外墙的滨海大厦,22层高的地方,趴了个十六条腿的“蜘蛛怪”,远远看去,白花花一片,如果不是其鼓鼓囊囊的腹袋和圆滚头颅不时轻微挪动,就像是博物馆里陈设的骨架标本。
大厦下方的广场上围了一群警员,都是秩序安全部滨海分部的辖区执勤官带来的。滨海新城离基地总部相当远,因此负责这一片辖区的执勤官已经到了有一阵,指挥手下清空了22层及其上下五层内的群众,在四周布设了狙击点。
林行简刚从作战车上下来,人群里一个穿着随意的中年男人就迎上来,看样子很熟稔,隔着几步就跟林行简招手,
“林行简!”
“陈警官?”
“好久没见了啊我的林长官,我去年去总部开会想找你,美部浓跟我说你辞职了?我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一个也没回。”
“是,去年有点事情。”
“我现在是滨海区的执勤官。真是巧,咱俩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上头趴着的那个玩意儿吧,我研究了一下,”陈姓执勤官说着,凑到林行简身边,几乎是咬耳朵的距离,“不好办。太大了,而且很灵活。那十六条腿,全是硬邦邦的骨头茬子,跟长刺刀一样,你上去面对面对付他,我怕有危险。我偷偷带了火箭炮过来,要不……咱也别管什么规定不规定的,我直接拿火箭炮狙了,大不了我吃个处分。你说呢?”
执勤官话没说完,原溯从作战车上下来。
“……”
此时此刻,真理部督察官给人添堵令人生厌的工作性质体现得淋漓尽致。
执勤官的白眼根本收不住,直直翻到天上,再开口,腔调那叫一个阴阳怪气,“哎哟。这么小的案子,居然也劳驾真理部亲自莅临指导。陈某真是受宠若惊。”
说着也没把手递过去,点点头走了个自我介绍的流程,
“秩序安全部滨海分部执勤官,陈郁。”
原溯也不知道听懂人家的阴阳怪气没有,也点点头,算是见过。
接着三两步走到林行简身边,问,“你打算怎么办?”
“没听见吗?本来能一炮狙下来的,托你的福,现在本人只能坐电梯上去肉搏。”林行简说着走进大厦,摁电梯。
他随身带了能致伤但不致死的轻量级武器,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对付上面那个骨头架子似的怪物。
风险当然也有。
毕竟每一种异变株都相当于一种新物种,没有经验或是现成的数据可做参考——
上面的东西看起来是个大蜘蛛,但万一能喷火呢?万一有毒呢?万一会精神污染呢?
这都不好说。
再者,就算那家伙就是个大蜘蛛,就像陈郁说的,体型庞大,行动又灵活,万一灵活到一种人体无法及时反应的速度,或者那家伙能迅速异变成其他攻击性更强的形态,那林行简上去,无异于送死。
不过这份工作本来就是这样,一开始也许担忧害怕,时间长了,也就习惯。
现在看起来,反倒是原溯不习惯。
林行简走进电梯,摁下22层,原溯又是背后灵似的跟进来。
“你跟上来干什么?”
林行简想把人往下赶,但原溯又是那副认定了不撒手的态度,直到电梯门关上,还是黏在他身边。
可是……这次的任务跟对付可见光,探查植物园都不一样,近距离对付攻击性生物,靠的是速度、体力、敏捷程度。
这三者,以林行简跟原溯老夫老妻十四年的经验来看,原溯恰巧,一项都不具备。
外星勘探材料方向的大学教授,后来进入总港基地做了专职的武器研发专家,都是文职——
一年到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近身搏斗技能为零,唯一会使用的训练器械是跑步机,唯一熟练掌握的搏斗技巧——
是大学生军体拳。
这会儿跟上来,纯纯拖后腿。
谁想到原溯倒是理直气壮,一双眼睛盯着林行简,“我不放心。”
“哦,怪不得,还是这么怀疑我啊?原督察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了监视同事赴汤蹈火,明年最佳员工评选我肯定给你投票。”
“不是的,林行简,我不是为了监视你。你身上有伤,我不放心你。”
“……”
原江云说话就总是这样:
直白,平缓,咬字清晰,一字一顿。
没有什么犹豫或是羞于开口的时刻,想说什么,盯着对方就说了。
目光和语调都呈现一种几乎毫无波动的平和态势。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会在别人心里掀起怎样一股风浪。
林行简看着他,很想问,凭什么呢?
现在的原溯,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原溯,把两个人之间十几年来一切快乐和痛苦抛诸脑后的原溯,有什么资格对自己说这种话。
可他抬起头,看着原溯的眼睛,看着原溯身后电梯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原督查,一会儿上去了,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
“你想找死我没意见,别拖我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