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
这边荣丹丹的情绪还未缓和,那边牛芬芳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突然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双眼紧闭,嘴里叫喊着,
“了不得,了不得!要死了,要死了!有东西咬着我了!”
林行简回头去看,牛芬芳跌倒在路中央,离玫瑰丛二十几公分远。鞋子旁边,有一个拳头大的石头块,估计是他刚才走路分神,被石头绊倒了。
……但凡睁开眼睛看看呢。
“牛主任。”
“……”
“牛芬芳!”
也不知道是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并没有被吃掉的痛觉。
还是察觉出林行简声音里的咬牙切齿。
牛芬芳试探着睁开一只眼——
看到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
牛芬芳干笑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一行人从玫瑰丛侧边原路返回,回到联通入口的那一片草丛,准备继续向前行进。
牛芬芳虽然仍跟在队伍里,但心头的恐惧并不能轻易消散。
他每走几步,都要神经质地回过头,看地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
这样的牛芬芳,就像一只被暂时拴住腿脚的野牛,看似平静,只要心怀鬼胎之人掏出块红布,在他眼前略微摇动一下,他就会即刻挣扎着爆发。
荣丹丹放慢脚步,凑到牛芬芳身边,轻声说,
“你没看过叶教授的论文吧,这个园子每隔一段时间吃掉一个人。一个人送死,其他人就安全,你说,那些长官,为什么同意你进来啊?”
荣丹丹声音很轻,除了牛芬芳没人听见。
然而就是这很轻的一句话,如同一张红布,在惊恐难抑的疯牛面前悄然招展。
牛芬芳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恐惧,拔腿就朝入口跑。
周莫伸手去拉,没拉住,反而被带摔在草丛里,好不容易爬起来,还想继续去追牛芬芳,被从不远处过来的林行简一把抓住,
“别过去。”
“可您不是说现在出去会……”
“会死。所以我现在的选择是”,林行简松开周莫的手腕,“死一个还是死两个。”
短短几十米的草丛,牛芬芳转眼间已经跑到入口,抬腿就要出去了。
荣丹丹沉默地站在一旁,两只眼睛紧紧注视着牛芬芳的背影——几秒钟以后,林行简的话将被证明是无凭无据的危言耸听。
这是她的小小实验,如果牛芬芳这只实验鼠成功逃出生天,那她就不会管什么长官的警告、旁人的阻拦。
拿着样本离开这里,她肮脏错乱的人生,将会重新回到正轨。
可就在牛芬芳即将迈出拱门的一瞬间——
那些玫瑰,魔鬼一样生长起来。
短暂的时间像被无限拉长。
粗壮柔软的玫瑰根茎,顶着一个个血红断颈似的花头,如同密密麻麻的蛇群般,游走着钻出草丛。
如果尚有勇气仔细观看,还能看到“游蛇”的柔软身躯上,遍布着更甚于千足虫般的黑色触丝。
玫瑰丛向着牛芬芳奔涌而去,他离这片区域的边缘越近,玫瑰猎手越发疯狂。
其他人想救他,但有心无力,他们所有人都身处玫瑰猎人的巨网之中。
那些艳丽的植物开启了无差别攻击,一旦感知到活物的存在,立刻探出触丝。
此时,如果从玫瑰园正上方往下看,能看到地面上无限扩张的根系,仿佛某种活物体内的毛细血管,密密匝匝,令人窒息。
就在牛芬芳即将像甘清远一样,被拖进黑乎乎的玫瑰丛中,衣服皮肉通通转为茎叶花瓣的时刻,一只粗粝的手,铁钳一样抓住他。
是李勤。
李勤沉默,不起眼,从一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所有人都因呼救声走向荣丹丹的时候,他独自停留在入口处,没有靠近,这也就使得他在牛芬芳即将被吞噬时得以及时伸出援手。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只要时间足够,没有猎物能逃得出去。
“林行简,走那边。”
是原溯的声音。
林行简相信原溯的判断,没有犹豫,转头把手递给周莫,
“周莫,跟上。”
周莫原本正靠不断做单脚跳躲避触丝攻击,此时乖乖跟上来。
荣丹丹默默地跟在后面,她脸上忽悠牛芬芳时那股事不关己的冷淡早已消失不见,绷紧的脊背此时终于因为害怕出现一丝垮塌迹象。
周莫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周莫的一只手伸在她面前,
“别发愣呀,快抓着我。”
玫瑰丛逐渐成为一张高且深密的巨网,身处其中,连辨清人影都极为困难。林行简拖着三个人,走得远不如原溯轻快,终于在一片荆棘密网里,彻底走散了。
“走这边。”
很奇怪的。在即将迈向错误的道路时,林行简察觉自己的腰上传来很奇怪的触感。
原溯大概是退回来找他,一时间没有找到他的手,只好搂住他的腰,朝正确的方向带。
生死关头,不该分神。
但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跟原溯靠的这么近了。
林行简甚至想过,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靠得这么近。
原溯看到的出口,是一片柳树林。
在众人都被玫瑰触丝纠缠的时候,他看到这里像是有一扇门被突然打开。
踏入柳树林的一瞬间,就像身处的世界被更换到下一个模式,玫瑰魔鬼骤然消退,原本已经被淹没的李勤和牛芬芳也显露出来。
没有人会试图在这种时候寻求科学解释,林行简只是想,这种分布印证了叶臻明论文里“植物园”的叫法:
玫瑰海,柳树林……一点不像野山里的植被分布,像被规划好了似的。
就是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林中柳树呈双排平行排布,树冠巨大茂盛,两两之间相交相叠,把整片林子遮掩成一个狭长的长方形空间,光线无法从树冠中投入,空间内十分昏暗。
周莫打开装备箱上的照明灯。
“林长官,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周莫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柳树林中间,居然有一张长方形长桌,由手腕粗的枯树藤蔓盘踞而成。
仔细看,桌上隐约有条白白的东西。
“桌子上是什么啊?”
距离太远,肉眼看不清楚,周莫拿出手机开摄像模式,把镜头放大到最高值,还是太糊了。
“林长官,你看看呢?”
周莫这话,在旁人听来有点奇怪。
人眼和手机都试过了,看不见,难道林行简还有什么其他装备吗?
结果林行简没有拿出任何新奇的装备,只是站在原地,平静地观察。
他的左眼失明,做义眼重建时,安装了当时能安装进去的一切先进技术。
在这件事情上,他跟沈越一拍即合:
反正是只假眼了,还不能搞的炫酷点吗?
先进技术的其中一项,就是超距超显微摄像头,比一般相机的摄像头清晰得多。
只不过这一举动,看在别人眼里,尤其是原溯眼里,相当奇怪。
林行简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蹙起来。
长桌上的东西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是甘清远。
被玫瑰花丛吞噬的甘清远,此时正浑身赤条条地躺在长桌上。
林行简从头到尾把人扫视一遍,
“开的什么模式,关键部位还给打码了。”
“您说什么?”
“桌子上是甘清远。”
这下震惊和恐惧同时爬满周莫和荣丹丹的脸,刚被李勤扶着逃进柳树林的牛芬芳,又一次跌坐在地。
林行简转过来观察身后的柳树,表面上看起来,和公园还有大马路边上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柳枝细长柔韧,柳叶形状纤巧,呈流线型。
沈越说这里面有未被发现的新植物物种,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见过。
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荣丹丹,
“你们医学上把手术刀叫柳叶刀,是因为跟柳树叶子长得一样吗?”
荣丹丹听了这个问题,恐惧之余,脸上冒出点不耐烦,
“你这个问题很外行。”
林行简倒一点儿不生气,伸手指指那个藤蔓盘成的长方形平桌,
“我觉得那里,看起来很像手术台。”
话音未落,原本昏暗的空间骤然转亮。
亮光强劲,呈现一种冰冷的惨白。
光源是长桌上方六个圆形的球状物,联系起刚才那个手术台的比喻,这突然出现的照明设施,就像是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林行简仔细看,发现球状物的构造很接近萤火虫。
带着光囊的柔软虫体一颤一颤,照着长桌上毫无生气的人类躯体。
角度合适的时候,能看清“萤火虫”围裹在中心的光囊,每一个,都是一颗人类的眼球。
除了会发光这点不同之外,跟泡在标本瓶里的那些一样,苍白浑圆,毫无神采。
手术台,无影灯,如果真的是场手术,那现在只差手持手术刀的医生了。
脑海里刚刚划过这样的想法,林行简就看到四根柳树枝条从四周的柳树上探出来,如同柔软又灵活的机械手臂,动作优雅地悬停在甘清远的身体上。
枝条尖端的那片柳叶,纤长,轻薄,却无比锋利,贴住长桌上甘清远的前胸。
从咽喉到肚脐,轻飘飘地划一条直线。
男人的皮肤、脂肪层、肌肉就被尽数剖解展开。
又两根柳条款款而来,找准位置,柳叶刀在纵剖口两端划出两条横口,甘清远整块前胸的皮肤,就像件皮肉做成的马甲一样被解开,软塌塌地搭在身体两侧。
紧接着,两支柳条游走腰间,实施环切。
另两支柳条在头颅上游走,对着甘清远的大脑做着相当精细的工作。
除了林行简,其他人并不能看清这场精密的手术,只模模糊糊的,看到柳树枝条对着平台上白白的一团东西飘来拂去。就像是被不存在的春风吹着,轻轻柔柔地跳舞。
周莫既害怕又好奇,但他看着林行简的注意力放在远处,大约是没工夫理他,也就不敢开口问。
原溯不一样,他径直走到林行简身边,问了个很无趣的问题,
“你带了微型摄影机吗?”
“没有。”
“人的视力不可能达到这种精细水平。”
“……”
林行简突然沉默,过几秒钟,语气干硬地回答,
“我眼神好。”
这当然是个再敷衍不过的回答。
林行简不是没想过,单刀直入地告诉原溯:
你失忆了。
我是你的爱人。
我这只眼睛,是为了救你,在一场战斗中被锐器穿透,捣碎,不得不摘除,替换成为金属、电池液和仿生纤维丝的集合。
但那有什么用呢?
除了让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尴尬,除了让原江云再度陷入未知的危险,有什么用呢?
林行简如何拥有一只“厉害”的眼睛,原溯永远也不需要知道。
原溯不是那种在同事关系中表现热切的人,他听出林行简回答中的敷衍,无意纠缠,转而问,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胸腔已经剖开,在把骨头跟皮肉剥离……不对,要更精细一点。是在把器官一个一个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