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江北市下了一场大雨。

大雨困住了所有人。

舒有季昨夜里就睡不踏实，吃早饭的时候外婆喊她吃饭，她起不来，是舒庭正背她下楼，宋佳喂她喝的粥。

弟弟不懂，在她旁边哭了。

舒宇池第一次看到舒有季变成这个样子，有点害怕，摇着外婆的手，问外婆，“姐姐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会吃不了饭了？”

外婆不语，去了厨房，在偷偷伤心。

舒有季躺回床上。舒宇池都不敢像以前一样待在她的房间，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只能躲在门口，探出头看她。

舒有季发现了他，费力地对他招了招手，说：“宇池别怕别怕。”

“姐姐你怎么了？”舒宇池走了进来，可能是看自己的姐姐虚弱的模样，上前关心她，“姐姐，我刚刚去问了外公，外公说你的病恶化了，是这样吗？”

窗外，乌云密布，大雨磅礴。

滴答滴答，一声响，二声响，连绵不绝，像细碎的海浪声上打着密集的浪花。

舒有季笑了笑，只告诉他，“姐姐会变成雨，陪伴着你。”

舒有季听着弟弟在她耳边说话，分享着他所想的未来，“姐姐以后我想过这样的日子，姐姐，我长大想赚好多钱，姐姐喜欢狗，我也想偷偷买只狗送给姐姐，还想跟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和姐姐，一起去海边散步。”

舒有季从他的描述中想了想画面是什么样的，笑道：“挺好的。”

“姐姐你的手好凉，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听着舒有季的呼吸声，舒宇池眉蹙得更紧，喊：“姐姐？”

他这喊她，好像她没听见一般。

舒有季只觉视线晕乎，天花板上的灯光也渐渐变弱，她整个人都变得无力，很想去听舒宇池说了什么。

-

舒有季再次醒来是在救护车上。

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又响，舒有季不管医生的阻止，也要去回汤慈荣的消息。

大概医生没了耐心，收了她的手机。

宋佳眼里含蓄着泪水，按着她，“有有听话，有有听话，我们去医院。”

舒有季挣脱，“妈妈……我不想去医院。”

“傻孩子，”宋佳声音哽咽起来，“你生病了，怎么能不去医院呢。”

舒有季握着宋佳的手，“可是……我想回家。”

她缓缓抬眼，一字一句说：“我……想……想家了。”

“妈……”舒有季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眼神中是渴望，“我……想……回家。”

宋佳再次拒绝：“有有你别闹了，你听妈妈的话，好吗。你先去医院治好了，我们再回家。”

舒有季一愣，转头又看向女医生，话音带着哭腔，“你……能……带我回家吗？”

医生目睹这刻，第一次见病人不治病，不要命，还要回家。

女医生也摇了摇头，拒绝了她。

-

舒有季被推进了急诊室。

医院的长廊上，都是病人和护士脚步的走动声。舒宇池忍着空气中的药水味，坐在走廊椅子上，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看着急诊室的门。

宋晓城和曾小梅坐立难安，走来走去。

曾小梅这时，哭着说：“当初我就不同意有有上学，有有在家……也能好些。”

“老天爷啊，你心疼我家有有吧，她还很年轻，怎么让我们忍心看着有有……遭受这种苦啊！”

室内。

急救灯刺得舒有季睁不开眼，年轻的眼在这刻疲惫了起来，她想睁开，却睁不开。

舒有季彼时的心脏像水，一着地，水花就骤然迸溅。

真脆弱。

男医生将电极板按在她的胸口，直到除颤仪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屏幕上濒死的直线剧烈震颤，血红的心脏终于重新搏动，染红了血氧监测仪的数字。

死神给了她一口喘气的机会，天使向她伸手，把她拉回了人间，而她还没有消失的意识也告诉她，不能走，不能就这样离开了！舍得走吗？你舍得走吗？

“不舍得，不舍得，不舍得……”

恢复意识的舒有季隐约看到一个又一个人影在晃，像她经常发呆看窗外，在忻德时，校园里地上的树影在摇摆，让风也有了形状。

男医生急得再次拿起其他医疗设备，下一秒便被舒有季揪住了衣袖，他疑惑看着她微张开的口，像是要说着什么。

他弯腰靠近，侧耳去听。

“医……生……别……别费劲了……”

“我……没有……救……了……没得救了。”

“脑……癌……晚期……长在……脑主干上……”舒有季头疼，眼角滚烫的泪珠流下，虚弱的声音低呤着，“医……生。”

“我好不容易……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时间。”

“我……最后……的时间……”舒有季紧紧抓住医生的衣服，手泛着白，她用尽力气说：“求你……我求求你……让我见见我的亲人，我真的想家了……真的想回家了。”

旁边的女医生同样一怔，视线落在舒有季苍白的脸上。

舒有季继续虚弱地张了张口。

女医生看着她这副样子，怜惜了起来，问男医生，“她说了什么？”

“还是否……”

男医生打断女医生，摇了摇头，说：“不必了，她说想回家。”

“病人，脑癌晚期。”

女医生顿时闭了嘴，又诧异地看向舒有季，道：“她才多大啊，怎么就得了这病。”

男医生不多言，反而无奈叹气，“去通知家属吧。”

女医生叹气，往外走。

-

这时，急诊室的门打开了，医生摇了摇头，身后的护士推出病床。

此景，让众人心中害怕了起来。

外公看着病床上的舒有季的脸那刹，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有有，我们都来了，外公在这。”

舒宇池手攥紧裤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椅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看见了，衣冠整齐的爸爸，弯下身躯，把耳朵靠近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姐姐嘴边。

姐姐虚弱得像风雨中，倒下的树。

舒庭正听舒有季说出“回家”两字。

他愣了愣，点点头，应道：“好，回家，我们回家。”

宋晓城：“有有啊，外公，这就带你回家。”

宋佳上前连忙扶住曾小梅，“妈，有有怕是……”

曾小梅：“不会的，我们家有有这么好，不会的……佳佳啊，有有只是想家了，我们马上带有有回家，说不准，一回家有有就……好了。我啊……还没给有有做饭呢，有有肯定想吃了。回家，我们马上回家。”

“妈妈爸爸……谢谢你们……愿意为了我回家……你看，我其实一点都不乖，最后淘气的……竟然让你们为我哭了。”舒有季鼻头酸涩，“有有没有时间了……”

“外公外婆……有有万一不在了，你们要平平安安的，不然我会容易哭鼻子的。”

舒宇池看着妈妈在爸爸的怀里哭，看着外婆，也扑在病床边痛哭。

外公与爸爸一样，他们都不再镇定。外公看起来很伤心，开始哽咽。爸爸一手拍着妈妈的肩膀，一手取下眼镜，抬起手臂，擦了擦眼。

很快，病床的轮子滚动着。

摩擦在地上的声音，拉回了舒宇池的思绪。

不敢迈出步伐的舒宇池，朝医生奔跑起来，他抓着男医生的手，“医生你快看看我姐姐，呜呜……老师说生病的人就要去医院，医生会让生病的人健康。姐姐在家里一直都躺在床上，我不要我姐姐躺床上，你是医生，那你看看我姐姐，救救我姐姐吧。医生，我把我的玩具都给你，医生，你救救我姐姐！”

“……我姐姐今年还要陪我去堆雪人，我都存钱给姐姐买新年礼物了，以后……以后我还要和姐姐去看大海的啊，我姐姐都还没陪我去……呜呜……医生……我要我姐姐……”

一旁的护士吓了一跳，拉着舒宇池：“小朋友，你冷静下。”

男医生失落，“颅内肿瘤长在脑主干上，你姐姐……我也无能为力。”

后面出来的女医生，见这情况，赶紧上前。

舒宇池微愣，手慢慢垂下，女医生和护士对视一眼，又见他没有下一举动，拉着男医生离开了。

舒宇池站在原地，后面被舒庭正过来拉他。

舒宇池一把推开爸爸，眼神懵懂地看着离开的医生们，又看了看爸爸，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身，迈出步子，追着前面推着病床的人，奔向姐姐。

小男孩的叫声和哭声尖锐，很刺耳。

泪眼朦胧的舒宇池，边跑边哭，眼泪砸在地上，嘴微微抿着，一下没忍住，哭出来，大喊道：“姐姐——！”

“呜呜……还我姐姐，你们还我姐姐！”

舒有季手指动了动，找到哭声的来源处，扭头，是弟弟在哭。

舒宇池紧跟在病床旁边，拉着她的手，“呜呜，姐姐你骗人，你骗人，老师也骗人，我不要你的原谅，我要姐姐你回到从前。”

舒有季微红着眼睛，哽咽道：“我的弟弟好好长大，好好学习，快快乐乐的。”

她笑了笑，摸着舒宇池的头，柔声哄着：“弟弟不哭不哭。”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祈祷我的家人，和我最爱的人……余生幸福，无痛无病无灾无难。”

-

路上，车内。

“外公，我们快到家了吗……”

“快了，快到家了。”

舒有季努力去看，想看看家人，一一扫去，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前方路的尽头，再转一个路口，就到家了。

舒有季恍惚看到了，从小长大的家，放学的她，坐在房间里写着作业，等外婆喊她吃饭。她推开门就见弟弟拉着她的手，往楼下走。

很快，饭菜香扑鼻而来，她看见了，外婆外公从厨房端着菜出来，爸爸拿着碗筷，妈妈倒好了果汁。

画面温馨极致，她问外公：“外公，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外公笑着，点了下头，“有有，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啊，你怎么糊涂了？”

外婆也笑着说：“傻孩子，今日中秋节，阖家团圆，美满的日子啊。”

舒有季疑惑着：“中秋？”

她目光看着墙上那边挂着地日历，日历上中秋的字眼被圈出。

妈妈笑她：“有有还愣着干嘛，做了一桌你爱吃的，赶紧带弟弟洗手，一起来吃饭呐。”

“洗手手，姐姐快来！”弟弟拉着她往厨房走，弟弟身高不够，舒有季拿了个脸盆接了半盆水，弯腰让弟弟洗。

“你先去吧。”

弟弟摇摇头，“不要，我要等姐姐。”

舒有季一愣。

她赶紧洗完，看着弟弟开开心心的在前面，跑向了饭桌。

爸爸移开了一个座椅出来，朝着她和蔼一笑：“有有，快来，坐爸爸身边。”

舒有季红着眼：“好。”

“来来来，有有都吃点。”

舒有季看着自己碗中，被外婆夹满了菜。

弟弟也伸出自己的筷子，给她夹了个鸡腿，“姐姐，这个可好吃了！”

她眼前一桌丰盛的菜肴，桌边坐着她爱的家人，舒有季吃着饭，缓缓低声，哽咽道：“真好。”

舒有季憔悴的脸庞透露痛苦神情，她眼里是留恋，嘴角浅笑，眼角的泪水滑落，消失在发丝间。

她脑中，闪过无数美好的画面，她看见了蛋糕店外，在等她的人。

汤慈荣依旧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勾唇喊她。

他向她走近，像极了，当初放学后，黄昏时分，橘红的残阳铺满教学楼的外墙。

她往前走一步，他也靠近一步。

舒有季应了声，慌忙低头抹泪，撞进他怀里。

“汤慈荣，我叫舒有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外公在纸上写了两个名字，我二选一，选出来的。”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取名的寓意是，说四季常伴。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我是来陪爱人的。”

“陪我爱的人……”

“可是如今，我的身体告诉我，我好像只能陪到这了。”

苦难像干旱的河，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