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迷药恍若月牙湖畔的溶溶月色,为中药者轻柔地编织出一场恍如隔世的梦。
白瑶梦见她奔跑在浩渺的草原上,天上白云为伴,衣衫飞扬清风萦怀,和煦的阳光如一把温暖的梳子,从头顶轻顺到发尾,每根青丝连着皮肤都畅快无比。
她毫无章法地奔跑,累了便躺下,开心便打滚儿,似乎天地间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再无杂音。
道不生一物,天地已长眠。亘古的光阴流转,星河、白云、雷电,天地之音都是如此地悦耳。
雨会洗净她的脸颊,风又吹干她,初生的阳光照得肌骨暖融融的。
玩累的白瑶大字躺平,轻轻地仿佛要永远合上眼,不再问世间琐事。
天边有道浩渺的声音,口不吐人言,白瑶却听得懂它,她常听着浩渺的低语入眠,而后迎着新生的阳光醒来。
日月流转着不知过了多少春秋枯荣,平旷无垠的山川草木开始变化,从远处望不见的地方渐渐传来喧嚣,夜里也从无边黑暗中生出星星之火。
她站在平原上遥望着,声音告诉她说,那就是人。
“人?”
白瑶有些困惑,她原以为自己是人,荒原中长久的日月下,过去的天地间仅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可现在不一样了,远处依稀传来另一种不属于天地和她的声音——人的声音。
她想再问那浩渺的声音,问它世间还有没有同自己这般的存在...往日似乎无处不在的声音却沉默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白瑶知道,来的是人,与她不同的、人。
她与人真的不同,她从来步履如风,不留声响。
“吾乃....帝..请...相助......尤...风...雨......”
...什么?
人在说什么?
白瑶正欲转身,手腕却被凭空一拉,她重重的趴在了不知何时早已不是草原的荒地上。
不是万物寂灭之时,脚下的土地何时开始寸草不生的?
可惜手腕上的拉力不减反增,她用另一只手狠狠抓去。
“啪!”
手心传来的微痛刺激她猛的睁开眼。
白瑶顺着手腕看去,黑金护手和垂下的银发正被自己的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抓紧。
......嗯?
白瑶怔住了,回过神来松开手。她看着自己的掌心,原来是梦...
梦么?恐怕不止是梦吧......
卫庄看着沉思的发顶,似乎不在为昨晚之事困扰,“...稍后与我去个地方。”
“嗯?”白瑶抬头,眼里雾气尚未散去,神志还是懵的,却不妨碍她听懂卫庄的话,“好啊。”
只见她踩着鞋子去找水盆洗漱,步伐中透露着茫然,回来后脸上的水都没擦干,鬓发湿漉漉的,俨然心神不在此地。
直到路过镜子之前时,她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还是昨晚从卫庄处打劫的内衬。
卫庄在门外等得脚步声从房内靠近,白瑶一袭楼兰长裙,钗环未簪,青丝随风飘动。
嘴角还沾着早些时候他放在梳妆台角落的糕点的碎屑。
白瑶反复回想着梦中的场景,梦中的内容她时常一醒就忘,只能不断回忆其中细节。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前方出现一座巨大的建物。
日光落在头顶,明媚的鸟鸣将白瑶从昏沉半醒中拉扯回现实。
眼前是白石堆砌整齐的城墙,黄金打造的壁画纹路,天渊水坝前矗立着的巨大石像,和卫兵形形色色的肤色和发色,但一律的黄金铠甲。
她猛嗅一口气,“嗯....”
风中似乎还有独属于干燥之地的香醇乳香,和甘甜磨牙的麦芽香。
白瑶顺着地势望去,他们正站在地势最高的神殿前,而脚下便是层层错落高低的建筑群。
一洗的白石堆砌,四四方方的一簇簇依势而建。再往下,是巨大的蓄水池,和密密麻麻的民房。
楼兰难寻入口,却实在大漠深处。而城邦周遭的青山绿水却恍若幻境术法,若是真实,定也是神仙大能的点化所致罢。
“你,在想什么?”
一道威严而不失柔情的女音响起,白瑶回头,黄金卫兵的簇拥下,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子手持权杖缓步靠近。
目光绕过黄金卫兵,白瑶发觉卫庄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而他的目光却不似往日,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穿过层层围墙守望着众人簇拥的宝物一般。
...他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任何时候。
白瑶并不喜欢当下情形,但她对于卫庄九年前的事迹也有所耳闻。
那是流沙与帝国的初次合作,楼兰、帝国、公输家、阴阳家、兵魔神,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字眼,如今仅存于世的却只剩楼兰,城池中目之所及处仍有迹可循的断壁残垣。
对于大漠深处物资并不富裕的城邦,九年,尚不足以抚平战乱带来的创口。
那是一场几乎毁灭楼兰的大战,而大战的始作俑者之一,正站在离她不近的地方。
楼兰不比中原盘根错节,受雇并不是开脱的借口,永远都不会是。
昨夜她就在想,卫庄入楼兰怎会有如此待遇?现下,楼兰女王与黄金卫兵神色中透露的虔诚,绝非是对她、一个陌生的中原女子。
卫庄所得的待遇,多半与自己的到来有关。
“楼兰的女王殿下又在想什么呢?”白瑶看着脚下重振繁荣的城邦,楼兰女王站在她的身侧靠后半步的地方。
白瑶对此不动声色,视线毫无缘由地旁落在石像上。
那是一座历经修复的巨大白石神像,刻画着一位女子,双手捧着楼兰河流的泉眼,冰蓝的泉水从她的掌心汇成源头,顺着指尖飞流直下。
数十丈高的巨大石像,记得嬴政当年建造的帝王像也只有十几丈,不知道他看到这个女神像会作何感想?
白瑶视线向上,落在这位女子的眉眼时,却不知为何,眼眶不受控制地盈满泪水。
这张脸,不知为何让她想到素未谋面的母亲,白瑶看着她,或许是眼神吧,明明工匠未雕琢眼神,却透着与白瑶此刻九成相似的怅然。
“...托女王陛下的福,我昨晚做了个很长的梦。”白瑶看着女神像与自己六分相似的眉眼,确实足够一个信仰神的族群对于过往不计前嫌。
楼兰女王也注视着她的侧脸,也许与平日注视女神像角度相似,这个中原女子的神情...竟与女神像一前一后,近乎完美重合。
或许是女神像某些角度确实更像中原人,又或许、是她重现了女神千年风采的一角。
“...不知、是个怎样的梦?”
白瑶看向来时的回廊,石壁上雕刻着些许与梦境相似的壁画,虽然只有几个画面,却几乎让她断定,自己梦中所见,应该与白石女神有关。
“在距离这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人告诉我,我的族名和姓氏。与很久以前的一场大战有关。”她说,“可以为我讲讲这位神女的故事么?”
楼兰女王的声音很适合讲述传说,从白石神像的供奉者九天玄女如何救世,战争又如何在神女的调停中消亡。
所以神女为苍生做了那么多,才得了一个巨型神像?
白瑶看着神像,神都是这样么,无欲无求,怜爱众生。
正如她梦里描述的开端,是黄帝寻找到她,或者说,巫山一族祖先——九天玄女遣下拯救世人的女神之一——魃。
楼兰传说倒是给中原烂俗的神话续上新的色彩,蚩尤受命于神女,神女铸神剑赐蚩尤荡平世间凶兽,蚩尤渐生野心,铸兵魔神,神女又授命黄帝,后来涿鹿之战,世间重回人手。
蚩尤也曾为世间人类斩妖除魔,最后在中原人口耳相传之下只落得妖邪异类、为祸人间的判语。
这么说,梦里那个浩渺的声音就是九天玄女吧,白瑶看着石像温润庄严的眉眼,“那...女王陛下认为,如今神女是否仍然在保佑楼兰呢?”
楼兰女王垂目看向城中的断壁残垣,“九年前的那场动乱,现在想起来似乎又只是一场大梦,帝国盗取龙魂,欲借兵魔神重燃战火。”
“可待到大战结束,小黎...女神之泪消散,连兵魔神残骸也在一场大雨后消磨得几乎无法辨认。我不禁在想,当年的那些事,究竟是真实还是女神赐下的惩罚,因为我们曾一度仇视蚩尤一脉,致使他们全部族人灭绝。”
“小黎?”白瑶捕捉到楼兰九年前事件中特别的存在,“女神之泪化形为人,既然没留下任何证据,确实像场梦。”
她看向远处的卫庄,而对方也在看着她,从鹰灰色的眼眸深处,白瑶似乎看到一团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迷雾。
她收回目光,“楼兰既然千里迢迢请我来此,想必不只是相见一面这么简单。”
“既然我与女神像相关,楼兰待我尚可解释,”白瑶转过身,与楼兰女王面对,“不知...女王殿下对卫庄这位‘老朋友’的来意如何看?想必他早些时候已同您说过。”
提及卫庄,不仅楼兰女王,后面的黄金卫兵的气场也冷了下去,看向她的神色虽然仍有敬意,却被介色遮掩。
楼兰女王幽紫的眼眸泛着寒意,手中金属权杖泛着刺目的光泽,仿佛守护远古遗迹外蓄势待发的一头雌狮,警示来者勿涉足禁域。
“他间接带给楼兰的伤害无法抵赖,如果他的所求只在止戈,楼兰的卫兵、子民和远古龙魂的意志自然会放他安然离开。”女王声音威严,可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如果神女后人愿接手楼兰祭司之职,作为大祭司的伴侣,他过去的罪孽会一笔勾销。”
听起来楼兰女王的话是围绕着卫庄,但话外,却未谈及她离开楼兰的选择。
连几乎颠覆族群生存的始作俑者都能原谅,看样子是已经为她铺好了一条永不离开的活路。
白瑶平视着楼兰女王,看来从九年前手无寸铁的女祭司成为女王,是预料到九年后自己误入楼兰而早早埋下的局。
风声渐悄,白瑶叹了口气,“我与卫庄未尽夫妻之实,所以殿下昨夜揠苗助长,也是为了这个。”
女王眯着眼,“揠苗助长?听起来是不成功的意思。无妨,你若答应留在楼兰,女神自然会带领我等宽恕他。”
白瑶忽然想到星魂给她的十全大补药,那小子长得比起中原人更像塞外人,莫非这药也出自楼兰?
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一笔划算的买卖在白瑶脑海中成型。
“给我些时间考虑。”
女王大度应允,递给白瑶一块随意出入神殿的信物,便带着黄金卫兵离开了。
人走远了,白瑶松下方才那副信誓旦旦的嘴脸,朝远处卫庄比划着,“人都走远啦,别站那啦~”
看着可怜巴巴的,这家伙转性了?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
脚步声到她身后停下,而不是身侧。
嘶...装可怜装上瘾的卫庄大人?
白瑶回过头,“方才你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样看着我?”
靠近了她发觉,卫庄周身的气息与寻常不同,就连冷檀的气息都消失了。
不对。
白瑶后退半步,却被一把扯住胳膊,力道强得直接宣告她挣扎无用,她抬眼,对上的却是不知为何变得通红的眼眸,眼仁泛着森森白光。
若不是正午阳气足,看着还是挺吓人的...
不仅眼睛不对了,卫庄的脸颊、额角和下巴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比起符号,更像某种古文字图腾。
手臂传来的钝痛让白瑶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内力沉丹田,“...松开。”
她言语与女神像似乎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共鸣,声音不似平时,更有些像梦里那道浩渺的声音。
“卫庄”松开手垂在身侧,老实的仿佛提线木偶,只是血色眼眸和森白眼仁依旧死死盯着她。
白瑶忽然想起,楼兰有柄传说以天外陨铁打造的远古神兵,曾为战神蚩尤佩剑,与兵魔神一同封印。
当年卫庄放出兵魔神,想来接触过那柄佩剑。
既然在中原时朝夕相处未见异样,加上脸上的图腾,此异状想必与那柄剑有关。
既然如此,白瑶看着手里的信物转头对“卫庄”说:“低头。”
呼得一下,只见身形高壮的男子瞬间单膝跪地,单手将鲨齿放在地,手背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