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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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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襄看着面前这张雪白的试卷。

那日,崔谌步步紧逼,直至最后抛出了这个问题。他将对方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圣人有云,天意难测,民意如流水。”

但那时他未即细细思考,便被赶过来的张学士打断。

而现在,贡院肃静的号舍内,面对着这会试考卷,崔谌那句话与眼前的题目如同两块碎裂的符节,拼合在了一处。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陈襄闭上眼,回忆起来更多的细节。

张学士行色匆匆地赶来,呵斥了崔谌,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而崔谌,方才还言辞犀利,气势迫人,被张学士一说,竟是立刻敛了神色,拱手作揖,连声道歉。

那态度转变之快,当时便让他觉得些微有异。

张学士并非宴会主持者,和他陈襄也素无交情,却对一个世家子弟的“失言”如此紧张,反应未免过于激烈。

崔谌则是看似道歉,实则巧妙地将众人的注意力从那个问题上移开。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崔谌、或者说他背后所代表的清河崔氏,乃至更多的世家大族,真的知道了什么?

陈襄唇线抿直,眉间浮现阴霾。

他的心底涌现出一丝难以遏制的怒意。

和杀意。

他创立科举,就是为了打破世家门阀到垄断,是为了选拔真正有才干、能为国为民效力的栋梁。

而不是让教育沦为世家的禁脔,让朝堂成为他们世代传承的后花园!

他亲手搭建的这座桥梁,是存在着诸多不完善之处。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他未来得及将其打磨至后世那般严密周全,许多设想都未能付诸实施。但他相信终会有后人能将其补全。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能容忍有人利用这些尚未弥补的漏洞,行舞弊之事!

科举,是他留给这个时代最重要、也最寄予厚望的遗产之一。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它的公正。

若真是如此。

如有必要……他这辈子也不妨效仿一下黄巢。

陈襄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寒霜,目光极冰冷。

他将这最后一道题目答完。

时间在寂静的号舍中缓缓流淌,窗外的天光移动。

一阵清越悠长的钟声响起,回荡在贡院上空。

“时辰到——!停笔收卷!”

差役们肃然的声音在各排号舍间响起,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

陈襄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冷静。他将试卷整理好上交,随着众学子走出考场。

贡院之外,人声鼎沸。

积压了数日的紧张与期待,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有人看到相熟的同伴,立刻冲上去激动地拥抱,放声大笑;有人面色惨白,失魂落魄,靠在墙角,用袖子掩着脸,发出低低的呜咽;还有人仰天长叹,捶胸顿足,显然是对自己的发挥极为不满。

众生百态,淋漓尽致。

陈襄完成了科举这个阶段性的目标,按理说本应感到一丝轻松。但他此刻却全无半点喜悦。

崔谌,是当今工部尚书崔晔的次子。

当年他对士族杀鸡儆猴,这清河崔氏便是被他震慑住的猴。审时度势之下,他们表现得极为恭顺,像风中的韧草一般,迅速倒向了主公。

陈襄也未曾赶尽杀绝。

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新朝也需要一些旧势力来填充朝堂,维持表面的平衡与运转。

但陈襄对这些传承百年的世家门阀骨子里的德性再了解不过。

他们老谋深算,惯会见风使舵,今日的俯首帖耳,焉知不是明日反噬的蛰伏。嘴上说着恭顺,心里指不定怎么腹诽,暗地里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因此,在新朝大封群臣之际,崔氏家主崔晔被安排了恰到好处的工部尚书一职。

工部尚书,位列六部尚书之一。从品级上看,是堂堂三品大员,说出去风光无限。

然而,与手握官吏任免大权的吏部、掌管国家钱粮命脉的户部相比,工部在朝堂政治上的实际影响力无疑要逊色许多。

这个位置权力相对有限,主要负责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等事务。

崔家就算心有不甘,想要阳奉阴违,总不能把京城的城防工事、皇帝的陵寝修建给停了罢?

这样,对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干活,将家族的力量投入到这些具体的事务中去,无暇在朝堂上兴风作浪。

陈襄当时其实还有着另一层的目的。

工部油水丰厚,极易滋生贪腐,若崔晔把持不住伸手捞钱——那可就真是太好了。

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对士族再次开刀呢。

崔家百年的积累,财富之巨,绝对比他们在工部能贪墨的那点银子多得多。一旦抓住把柄,直接抄家,将那泼天的财富尽数充入国库,以解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的燃眉之急。

可如今看来,崔家似乎并未如他所料那般,要么老实本分,要么在贪腐之道上自取灭亡。

陈襄眼神微冷。

好啊,他死后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

跳出来好——

那幕后之人总不出现,他厌恶这种被动等待敌人出招的感觉。也该主动出击了。

正好他还留着那些会试前递给他的名帖。是时候去拜访一些人了……

陈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色冷凝。

这份不同寻常的凝重,恰好落入了刚刚走出考场,正四处张望寻他的杜衡眼中。

杜衡脸上的兴奋与轻松瞬间收敛了不少。

难道是陈兄在考试中遇到了难题,发挥失常?

他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试探和关切地问道:“陈兄,看你脸色似有不虞,莫非……是这次的试题有什么棘手之处么?”

陈襄回过神来,敛去面上的神色。

“并非。”他收敛好心中的筹谋与杀意,“我是在想旁的事情。你呢?答得如何?”

他便说!陈兄如此才华横溢,怎会被试题难住!杜衡当即将方才的担忧抛去,热切地切换到学子们考后最热衷的模式——

对答案。

“陈兄,数算第五题,你计算出的结果是什么?我算出为八十二。还有策论第一道‘论均田’,你是如何破题的?我是从……”

杜衡兴致勃勃地开口,语速飞快,神采飞扬。

两人并肩而行。杜衡口若悬河地说着自己的见解,陈襄偶尔颔首或简短回应一两句。

他们这旁若无人讨论题目的举动,引得周围不少刚经历完一场鏖战、心神俱疲的学子们投来或敬佩、或惊恐的目光。

贡院的门口处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马,其中不乏装饰奢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显然是来接那些家境优渥的世家子弟。

相比之下,如陈襄杜衡这般寄宿在会馆的寒门学子,大多选择步行回去。会馆离贡院不算太远,步行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陈襄与杜衡正随着人流,朝会馆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一辆青帷马车停在了二人面前。

那车不偏不倚地正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陈公子,我家大人有请,欲请您移步一叙。”驾着马车的车夫道。

这辆马车实在是太过普通了。灰扑扑的车身,仅用一匹毛色杂乱的马拉着,连车辕都显得有些陈旧。驾车的车夫是位中年汉子,穿着普通的短褐,面容憨厚,扔进人堆里绝不会引人注意。

陈襄心中一动。难道是,说曹操曹操到?

他刚刚才想到幕后之人,现下对方便出现了?

杜衡稍显警惕。他上前一步,将陈襄半挡在身后:“你是何人?你家大人又是谁?”

“当街拦路,连名号都不报,这就是你们邀请别人的礼仪么?”

他的声音清亮,义正言辞,立刻吸引了周围几道尚未散去的学子的目光。

那车夫似乎也没料到杜衡反应如此激烈,连忙摆手,脸上堆起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哎呀,这位公子误会了,误会了!”

“我家大人并无恶意,只是想同陈公子叙叙旧……”

叙旧?

陈襄心中冷笑一声。这借口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陈琬”这个身份是他一手捏造出来的,在长安城无亲无故,哪里来的旧可叙。对方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等了这么久,终于找上门来了啊!

也罢。他虽然已放弃了将对方揪出来的麻烦想法,但既然对方主动送上门来。

——若是不探出点什么东西,可就白费他上辈子的英名了。

陈襄面上挂上微笑,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他提起气势,拍了拍杜衡的肩膀示意对方退后,他要自己上前与对方交谈。

偏在此时,那车夫似乎怕他不肯答应,又向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我家大人,姓姜,字元明。”

陈襄:“……”

他提起的一身气势瞬间被戳破了。

啊?

姜元明。

姜琳??

杜衡侧头,面带疑惑:“陈兄,你认识对方么?”

陈襄心底构筑好的应对策略以及满腹的猜测算计,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停止了运转。连带着他的大脑也卡了一下。

他木木地点了点头。

杜衡讶然道:“可是陈兄的旧友?”

“……”

陈襄有些艰难地:“……是,吧。”

“诶,您看!我就说嘛!”那车夫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我家大人对陈公子绝无恶意的。那,陈公子可愿上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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