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楹看着假山后的少女,她一身淡青色素衣跌坐在地上,不施粉黛,白皙的脸上有道明显的巴掌印,嘴角破口往外渗血,许是脸上的泪落在嘴角伤口上,她疼得轻轻抽气。
此人扶楹认得,她进谢府当日,谢老夫人带她认人。
她是谢二爷的妾生庶女谢清棠。
说是妾,实则只是二房的一个丫鬟,趁着谢二爷醉后爬床,谢二夫人本是要将人打死的,是老夫人出面保她,才将人留了下来。
只是谢家门风清□□中郎君年满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更何况,即便纳妾,那也是纳清清白白的官家女子,绝不可能将一女婢抬为妾室,此乃令人耻笑的行径。
因此,谢家包括谢二爷并不认可此女,即便她为他诞下血脉。
谢家门阀显贵,谢二爷又官至中书令,在朝中自是地位尊崇受人敬仰,唯有此一件事,沦为满京笑柄。
谢二夫人和谢衔月对此母女更是厌恶至极,除了寻常家宴,绝不允许两人出现在人前,上回扶楹认人,还是老夫人说都在一个府上,总要见面,若遇到了不认识才是笑话,才将母女二人传至前院。
更何况今日场面,难怪谢衔月在得知谢清棠出来时那般大反应。
“苏表姐?”谢清棠显然也还记得她。
她有些难堪地看着扶楹,许是府上没人能说得上话,她一瞧见扶楹就忍不住低声解释:“我不是想去宴会上攀龙附凤的,是我姨娘,她染了风寒,好些日子都不好,今晨还在院子里晕了过去,我想出来找父亲,求他给姨娘请大夫,我不知今日是祖母寿宴……”
她们从未在谢府对外的宴会上出现过,谢老夫人虽保下她们母女,那也是看在谢二爷骨肉血脉的情分上,并非真的怜爱二人,又哪会告知她们寿辰之事,端怕她们知道了出来徒惹是非。
扶楹并未多说,她倾身将人扶起来:“先回去吧,今日你见不着二爷。”
谢清棠忍不住落泪:“可我姨娘……”
“今日请不到大夫,但可以抓药。”扶楹打断她:“你先回去,稍后我会让人把药送到你们院里。”
扶楹清楚今日状况,别说是谢清棠不可能走得到前院谢二爷跟前,即便是她苏扶楹,也不可能帮她请大夫。
府上这么多双眼睛,她若请来大夫,别人就会猜测,会打探,可谢家没有人愿意将谢清棠母女提到别人跟前来。
谢清棠吸着鼻子止住哭泣,朝她福身道谢:“多谢苏表姐。”
苏扶楹看着她的模样,不过才刚及笄的姑娘,又有什么错?
她从袖中掏出一盒胭脂,示意她脸上的指痕:“我帮你把脸遮一遮吧。”
若就这么回去,即便只碰上府中下人,也很不妥。
谢清棠从未涂抹过脂粉,睁着鹿眼小心翼翼道:“多谢表姐。”
扶楹没有多说,打开胭脂用手指蘸了些轻轻涂抹在她脸上。
这胭脂颜色她做的是朱颜酡,色深而不艳,能很好地遮住指痕,却又不会浮夸,用在谢清棠脸上恰到好处。
为了两侧对应,她两颊都给她染上,若非她唇上有破口,她便将唇脂也给她抹上。
扶楹盖上胭脂盒,将剩余胭脂递给她,温声道:“这胭脂很适合你,是我自己动手做的,若你不嫌弃我将它送给你。”
谢清棠有些受宠若惊接过:“多谢表姐。”
扶楹无奈道:“这已经是你第三回谢我了,不必客气,快些回去吧,别再让人瞧见了。”
她隐晦提示,谢清棠连忙应下:“那我就先回去了。”
扶楹站在原地,看着她轻手轻脚做贼一般避着人走,心里有些酸涩。
处境倒与她有些相似,却又大为不同,至少,谢府不是她的家,她没有这样的家人。
从假山后出来,扶楹也没再去别的地方耽搁,直接回了花园设宴的地方。
谢衔月远远瞧见她,冷眼打量了片刻,见她没什么异常才转过头不再理会。
扶楹没管她,她方才找来芫荽,让她将自己前些日子落水受寒后剩的药给谢清棠送去。
她既不在府中抓药也不外出请大夫,谁也不惊扰,谢衔月还怪不到她头上。
在花园里百无聊赖待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天色不早,谢老夫人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宴席处来。
等她与贵夫人们落座,谢浔才慢吞吞踱步而来。
按道理他该在前院,与谢二爷和朝中同僚用膳,但谢老夫人今日做了安排,故意将他唤来此处。
扶楹想到了她们打算给谢浔订亲的意图。
也不知谢浔这段时日有没有遇到心仪之人,这般想着,扶楹下意识往谢浔看去。
谁知一转头刚好对上他的视线。
她一愣,谢浔的目光已穿过她看向她斜后方。
扶楹暗骂自己自作多情,方才竟然以为他在看自己。
晚宴开始后,扶楹落座在谢衔月下首,对面刚好是谢浔和二房嫡子谢砚。
谢砚比谢浔小上两岁,还未及冠,但他性情开朗,待人亲和,与谢浔截然不同。
眼下他便很是主动地朝扶楹打招呼。
他们此前见面次数不多,但许是谢砚性情之故,见扶楹第一面就表现的格外热情,谢衔月因此对他很是不满。
扶楹能感觉到他的善意,便也笑着同他颔首致意。
一旁谢浔不动声色瞧着两人,谢砚的性情他了解,他对长得好看的女子一向热情,对苏扶楹这般格外美貌的,便是格外热情。
他的那些心思他知道,喜欢是当真喜欢,但娶是绝不可能娶的。想到此,谢浔皱了下眉,轻咳一声当作提醒。
谢砚的笑容僵在脸上,连忙收敛着缩在一旁。
扶楹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他以为谢浔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上她,不喜谢砚与自己往来。
一旁谢衔月将这点小动静尽收眼底,她压低声音嘲讽出声:“祖母让你唤她一声外祖母,就真把自己当我谢家的人了?我劝你,最好收起你那点小心思,我们家愿意收留你,给你个容身之所已是莫大的恩惠,可别贪心肖想其他。”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过是讽刺她别异想天开,妄图攀上谢砚攀附谢家。
一整日忍气吞声,扶楹自诩忍耐力极好,此刻也有些克制不住反唇相讥:“二姑娘放心,我自然是别无想法,只是保不齐别人对我别有用心啊。”
她暗示是谢砚对她有意,谢衔月气笑了:“自作多情!”
扶楹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只等着谢大夫人说了些吉利话,众人举杯向谢老夫人贺寿,而后开席,便低头只顾着吃,不再理会其他。
上首谢老夫人和谢大夫人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慈爱看向谢浔:“浔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与祖母商量了一番,今日为你定下亲事可好?”
谢大夫人当众来这么一句,席上突然安静下来,对谢浔有意的女子或多或少都悄悄整理起仪容。
扶楹狠狠咬下一口冰晶葡萄,一抬头,刚好对上谢浔的视线。
只一瞬间,对方已起身道:“母亲,此事不急,今日是祖母寿辰,不该拿此事惹祖母烦忧。”
意思就是不愿,但不想惹老夫人不快。
谢大夫人噎住,谢老夫人接上:“既然知道是祖母寿辰,若真想让祖母开怀,便依你母亲的意思,早日定下婚事,你若有心仪的姑娘,只管告诉祖母,只要人家姑娘同意,祖母亲自上门为你说项。”
谢浔并不妥协,只道:“孙儿并无心仪女子,也尚无成婚打算,祖母和母亲切勿为难,否则孙儿这便回了。”
听他这话,方才还悄悄期待的芳心碎了一地。
扶楹咬着冰葡萄,想的却是,没有最好,若真有了心上人订了亲,她可如何是好?既然没有,那她就要按计划行事了!
他意已决,谢老夫人婆媳俩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逼得太过,只能暂时放弃。
晚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等到谢老夫人撑不住了要回去歇息,所有人才陆陆续续散了。
扶楹在席上喝了两杯果酒,有些头晕不舒服,便没多作停留,打算直接回离云居。
结果她还没走出花园,就被一侍女拦住去路:“表姑娘,我家二郎君有事请您过去一趟。”
扶楹下意识皱眉:“这么晚了……”
侍女道:“二郎君说就两句话,事关扫花院那位。”
扫花院,谢清棠?
扶楹不清楚谢砚是何意,但既然他提了谢清棠,想必是今日在假山的事被他瞧见。
她压下心头那点烦闷:“带路吧。”
侍女带她返回方才宴席处,只是此时人群散去,下人清理了餐食桌凳也都尽数离开,只剩几盏孤灯悬挂枝头。
谢砚瞧见她来,喜笑颜开上前来,挥退了带路侍女。
扶楹有些警惕地离他远了两步:“不知二郎君找我何事?”
谢砚看着她的动作有些受伤:“表妹你别紧张,我找你来是想送你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支兰花式样的檀木雕花簪:“我今日瞧见表妹,就觉得表妹与这兰花簪极为相衬,只是方才人多,怕惹人误会,这才等人走了喊表妹回来。”
他提步上前:“我给表妹簪上吧。”
“二郎君。”扶楹脸色微变,连忙制止他:“如此不合礼数,无功不受禄,二郎君的簪子贵重,扶楹不敢受,还望二郎君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