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转石梦见了康老师。

她其实一直跟她不对付，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路西老师。她不敢欺负康老师，所以她就欺负路西老师，对路西老师大吼大叫。

她还很喜欢偷听，如果能听到大人的秘密就更好了，被呈星抓到的那次并不是第一次。

她讨厌康老师也是因为一次偷听。七岁的时候，她曾逃掉活动课跑到老师办公室门口，听见了康老师和心理老师的对话，心理老师在跟康老师汇报新一期的心理测评情况。

金合欢的心理测评每十五天测一次，比别的福利院都要频繁，而且每次都要占掉孩子们一个多小时的活动时间，寇转石对此深恶痛绝。

心理老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康老师一言不发。等心理老师停下来，康老师才问：“寇转石呢？”

心理老师开始叹气，寇转石讨厌大人的这种叹气声，听起来像是自己快死了，或者别人快死了。

“她的话……还是老样子。我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你不让她被领养出去了——她跟别人不一样。”

康老师笑了一声：“就是啊，别的小孩哪有她这么恶劣，还很有表演欲。这两者但凡只有一个都能领养出去，但谁让她两个都占全了。”

心理老师接着道：“倒不至于说是恶劣。她就是有点自私，有强烈的欲望，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再加上学习能力强。别人一遍能学会百分之三十的东西，她一遍能学会百分之七十。这其实是个好处，只要我们多干预，让她把这样的品质用到正道上，她长大了一定是个好孩子。”

“正道？大雪崩之后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正道？”康老师讥讽了一句，“外面三天两头不是戒严就是水灾，不是这边打起来了，就是那边死了人，哪天有个神经病冲进来把金合欢一炮炸了都有可能。这种情况下你指望这帮没妈的孩子有正道？”

这话和其它福利院老师说过的一样，寇转石这一代是不幸的一代，出生在大雪崩后，一来到这个人世间就面对着分散的族群，遍地的瘟疫，萧条的经济，疲软的科学和荣光不在的执政局。

心理老师又叹了口气：“康老师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孩子都是好孩子，能改好的。”

“别人能，寇转石不可能——”

寇转石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身跑开，愤怒地回到活动区域，一下子推翻了几个小男孩合力推起来的沙滩城堡，踩烂了里面的灯柱，跟他们有来有回地打了起来。康老师她们很快就赶了过来，把几个孩子分开。

康老师把她拉到一边，质问她干嘛要打架。寇转石脖子一梗，说因为我坏，我是坏孩子。

她被关了两天禁闭。

现在她梦见了康老师，康老师复活了，一脸严肃地坐在她那间小办公室里，居高临下的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不可能。

你不可能。

你是坏孩子。

你走不上正道。

寇转石气得要死，跳起来去咬她的那根手指。

手指上的肉突然整整齐齐地掉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砰砰地踩着正步跳进了她嘴里。剩下的白骨站了起来，在屋子跳踢踏舞，每跳一下就会多一根白骨伙伴，它们不停地跳，不停地跳，直到整间屋子都是白花花的指骨。指骨挨挨挤挤地把天花板撑破了，又是一次地震，金合欢成为废墟，寇转石灰头土脸地站在当中，手里拿着一根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手指骨头。

她的嘴巴里面还有那些肉，也在不断地繁殖，将她的脸颊撑大，撑大，大到脸皮无法承受这些重量，寇转石连忙拿手捧住，她能摸到里面的肉在蠕动。

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出一堆野猪的眼珠。

伊瑞卡的声音响起来，她喊：“寇转石，寇转石，你需要帮助吗？”

寇转石喘着粗气，睁开了眼睛。屋里很凉快，但她满头都是汗。裹住躯体的恢复纸已经被除去，四肢完全是自由的，只是浑身没力气，还是像窝在沼泽里。

伊瑞卡站在她的床铺旁边，房间很黑，面板的光线很微弱，寇转石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现在还是夜里吗？她记得从车阵离开的时候，也是夜里。

寇转石坐了起来，靠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

待浑身的冷汗都干透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梦，现在她正被光头关禁闭，有好些天不需要去杀人或者被人杀或者看人被杀，她感觉好点了。

她问伊瑞卡，自己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伊瑞卡道：“是艾贝尔把你送回来的，你当时身上有血和呕吐物，我协助她将你清理干净，更换了干净的床品。为了让你有更好的睡眠，她喊来了医护人员，为你抽了血，注射了一些针剂——抱歉，我不知道针剂的具体名称。待你睡着后，奥西里斯远程向我发送了指令，为你设置了二十天的禁闭期，在这二十天内，我会照看你。你可以照常吃饭，睡觉，娱乐，只是不可以出这个屋子。”

奥西里斯竟然把她的禁闭期翻倍了！

寇转石又问：“二十天？那我还有几天才能出去啊！”

“现在是2229年5月24日晚上7点32分。已经过去了41个小时，你还有439个小时的紧禁闭。你想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呢？”

“我想踢你。”寇转石掀开被子，自己走下床去找她的电子终端。她记得自己把她放在了口袋里，但是她忘记是哪个口袋。

她在车阵的那天晚上的衣服并没有洗，而是被挂在了墙壁的衣物栏上，血呼呼的。她在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一个小小的圆圈。

是那枚小小的素圈戒指，那个叫令图的人给她的。她用裤子里侧的布把它擦干净戴在自己的食指上，这应该是唯一一个不是奥西里斯给她的东西了。

她接着翻口袋，最后在上衣内侧的夹层里找到了已经被折成三叠的电子终端。

这款小型电终不是最新的，但也有一般电终的功能，随意变形，外部交互，高度自由的用户自定义权限、大容量云端存储和无限网络。

她把电终放在床上摊平，捏出一个把手，方便持握。她趴在床上玩了一会儿就觉得饿，通过伊瑞卡点了一份饭。

高油高盐高糖的炸鸡汉堡可乐，气味浓郁的芝士香肠，味道独特的臭豆腐与咸鱼。

东西是一个不认识的阿姨送来的，她戴着口罩，看不清脸。

她把东西放下就离开了房间。

寇转石吸了一下鼻子，胃里立马难受起来。她冲进厕所，干呕了片刻，什么都没呕出来。

她走出厕所，又闻到了食物的味道，那种难受的感觉再次袭来。但她好饿，她必须要吃东西。

她看着伊瑞卡和电终，决定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伊瑞卡帮她调节了灯光，让食物看上去更诱人。

寇转石尝试吃饭，她的肠胃渴望食物，但这些食物现在总让她想起梦里的那些肉。她的嘴巴里甚至确实盛放过一个人的肉。

越想越恶心。

她迅速咬了一口炸鸡，油润的鸡肉被卷进口腔，酥脆的皮在嘴里咔嚓作响，鼻子里都是香味。但她吐了。

再次尝试，她咬下一大块芝士香肠，芝士浓郁得让整个嘴巴里都是奶味和咸味，香肠肉紧实新鲜，肉汁随着咀嚼混入其中。她又吐了。

寇转石不放弃，她屡吃屡吐，直到终于在吐了七次后不再反胃。

寇转石强迫自己看着电子终端的屏幕，她只是看，却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是硬塞的，每一口都只匆匆嚼几下就咽了进去。

终端上放的不是什么有趣的儿童节目而是无聊的新闻。新闻每天说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事——哪里有示威和游行啦，执政局镇压了什么武装活动啦，哪里爆发了瘟疫啊，执政局开了什么会议啊，多了多少猝死者啊，农业、经济、智产、劳工、文化等方面有了哪些微末的进步啦……在大地震后，这些日常报道里又多了一种，H322的灾后重建。

寇转石看着H322的惨状，目光偏移片刻。

“伊瑞卡。”

“我在。”

“我现在还在H322吗？”

“不，你在H319。”

“啊？哦。那这里会不会也地震啊？”

“根据目前的监测数据来看，不会，但无法确保。怎么了，你因为之前的大地震而有了创伤吗？你需要医生介入吗？”

“不是。”

“哦，那你是想要了解更多的气象资讯吗？H319近期应该不会突发地震，但是数据显示明日会有黑色暴雨，5月29日则会有高温预警，而且一个月内突发水灾的概率为89%……”

“不是……”寇转石打断她，眼睛还是盯着屏幕，“我想出去看看。”

我想出去看看。

屏幕上面的画面一转，变成了另一则新闻，G023今日发现了两名无病症猝死者，记者在采访发现猝死者的诊所工作人员。画面里，有很多人在一家诊所里面忙进忙出，诊所的名字被隐去，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浅蓝浅紫的背景。有三个挂着工牌的女人在接受采访，她们说了什么寇转石完全没听进去。

两具尸体被人们簇拥着抬了出来，每一具尸体后面都跟着一堆人。

寇转石把最后一口芝士香肠塞进嘴里，它已经冷了。咀嚼，咀嚼……她停下了咀嚼。

新闻画面里，跟着尸体一起走出来的人里面，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令图，那个前两天还在车阵里浴血的少年，今天就出现在了G区的新闻里。她觉得很奇怪，但不知道奇怪在哪里。

想不明白，她继续咀嚼，直到有人走进了她的房间。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来人：“你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