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的母亲薄太后是一个好强又颇有几分城府的女人,她善于隐忍观察,找准时机,蓄势待发,正是因为如此,她当年才能在自己不得汉高帝宠爱的情况下顺利带着小刘恒从血雨腥风的长安城迁徙到之后的代国,也正是因为她的保护和教导,才使得刘恒得以在之后吕氏专权的八年时光里安全地长大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代王。
若是按这个道理来说,刘恒的母亲对刘恒只有恩没有怨,那刘恒心底的这份不满究竟从何而来呢?说来话长,这薄氏对外虽然隐忍克制,对内尤其是对刘恒态度上可谓十分的刻薄严厉,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她年轻时有几分姿色,先被魏王豹掳去,后又因国破家亡而被迫进入了高帝的后宫。
高帝色心未泯,表面上说是同情她,实际上只是为了免费占她一次便宜,他与她之间并无半点真情,做了一次之后便弃她如履,连召见都未曾有过,侍寝自是更不必说,然而令高帝和薄氏二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就这一次,薄氏便怀上了刘恒。
本来经历过国破家亡和被高帝无情冷落的数次严重打击,早已心如死灰的薄氏听闻自己怀上了孩子,那黯淡的心中霎那间生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她将这孩子当作自己唯一的希望和救赎,自刘恒幼年起,薄氏便按照一个优秀的贵族王室继承人的标准严格地教导与约束他,她以极其繁琐的贵族王室的礼法限制他,希望在自己的教导下,刘恒能够成为一个完美的国王,让那些曾经轻视于她的人特别是冷落抛弃她的高帝看到,她的儿子比任何人都强,然而现实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美好,由于她对刘恒的要求过于严苛而违反人的天性,刘恒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她的要求和期待,这让她失望极了。
自己被冷落孤立嘲笑也就罢了,难道连自己最爱最珍视的儿子都不能为自己扳回一局吗?难道自己的人生就只能在那些王氏皇族的玩弄之下腐烂发臭直至淹没于尘埃?不!她绝不甘心!就是这样的不甘心让失落转化为无休无止的愤怒与怨恨,她恨魏王豹恨高帝恨所有嘲笑过轻视过玩弄过她的人,而在看到刘恒一次又一次地达不到自己心中完美的标准时,她又恨极了刘恒,她恨他的平庸,恨他的无能,恨他怎么也无法变得和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完美,恨他终究不能把其他那些皇室的皇子都比下去让自己这个悲哀到可怜的女人在有限的人生中赢哪怕一次。
在刘恒的记忆中,自己的幼年绝大部分时间都笼罩在母亲暴风骤雨般的辱骂和殴打之下,刘恒记得最狠的一次,他被她打得躺在床上养了半个月才见好,那一次高帝寿宴,其他国家的皇子都各显神通,有弹琴的,有唱歌的,有舞剑的,有吹箫的,一个个都得到高帝连连的称赞。
“恒儿呢?朕已经好久没看到恒儿了。”高帝连着看完了几个孩子的表演兴致大好,突然想到好像少了一个孩子,由于高帝平素对刘恒母子都不太上心,他竟想了半天才想到刘恒的名字。
“回父皇,儿臣在。”刘恒听到高帝的暗示,马上便离席边行礼边回话,他之所以能反应这么快是因为虽然他一直一言不发,但是却一直在沉默中观察着在座的每个人。
“恒儿,你看看你的几个兄长都那么出众,你也不能落后啊,是不是?”高帝貌似和蔼地笑着说道,然而刘恒只觉得他笑得虚假,刘恒和高帝接触的不多,而记忆中每次和高帝接触时,他都会对自己展示出这温柔美好却极度失真的笑容,就如同他对其他任何人展示出来的那样,如果换了别人,刘恒不会觉得有什么,在这深宫之中,为了生存,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佩戴着一张与真实的自己不太相符的面具,可是,对于高帝的虚伪,刘恒却每次都本能地心生厌恶,也许是因为高帝的虚假即使放在这人心叵测的深宫之中也显得太过了,又或许是因为,刘恒在心里某处仍然隐隐地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再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他天生就讨厌过于虚假的东西,哪怕这份虚假伪装得再美好。
“不瞒父皇您说,儿臣实在才艺不佳,不如兄长们那般有才华,还是不献丑了,免得扫了父皇的兴致。”他说的谦卑而谨慎,正像他平日里表现的那般。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地用余光留意着高帝的神色变化,他注意到在他观察高帝的同时,高帝也在观察着他。刘恒平素对这些才艺方面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他喜欢看书,尤其对申害刑名和黄老哲学颇有兴趣,然这东西就算研究的再怎么透彻也没法拿到台面上展示,对于自己确实不擅长的东西刘恒认为最妥当的处理方式就是事前便大大方方承认了,总好过明明不会却硬装成会的样子,结果弄巧成拙,反而落下笑柄。
“这样啊,既然我儿如此谦逊,那朕也不能勉强你,不过朕有点好奇,你既然不喜欢才艺,那你空闲时候一般都做些什么呢?”高帝眯着眼睛微笑着问。
“儿臣喜欢读书。”刘恒实话实说,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隐瞒的必要。
“读书好啊,修身养性,长大之后做个励精图治的好藩王。”高帝语气亲和地鼓励道,不过刘恒注意到,他说到藩王两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这让刘恒多少有些不舒服,高帝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暗示自己,无论自己读书读的多好也只配的上做一个藩王一样。
“真是个上进的孩子,只是可惜了是个庶出,读再多的书也没什么用武之地。”高帝身旁的高后吕氏故意酸酸地嘲讽着。
“话也不能这么讲吧,姐姐,虽说嫡庶有别,然得不到皇上认可的嫡子还不如庶子呢,在咱们这个国度,皇上就代表了一切。”不同于吕氏的尖酸刻薄,戚夫人的声音绵软娇嫩,说话的内容也是句句都戳到高帝的心坎上,由此看来,她能得到圣宠也不足为奇了。
“来,戚儿,坐到朕身边来,把如意也带过来。”高帝大喜道。
“是。”戚夫人身姿高挑婀娜,一举一动尽显集荣宠于一身的骄人之态。她领着刘如意径直便走上御台与高帝并排而坐,此刻正坐在高帝另一侧的高后沉沉地向戚夫人投过来一记凶狠的眼刀。
也难怪高后心生怨愤,按照大汉国的礼法,除了皇后可以与皇帝并排而坐之外,其他的妃嫔无论多么受宠,也只能坐在下位,高帝却为了戚夫人对礼制规矩置若罔闻,任谁做皇后谁都不会乐意。
高帝明明感受到了高后的怒意,然而却故意置之不理,不仅无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主动把戚夫人的芊芊玉手放在自己大腿上反复地抚摸,看着戚夫人的眼神里也带了说不尽的色意,到底是个草莽出身的皇帝,即使是有朝一日身居高位也无法改变深刻在骨子里的习气。
他一边色眯眯地撩拨着戚夫人,一边满眼宠爱地问着刘如意最近读书的情况。
宫里有传言说,高帝私下打算废刘盈而立刘如意做太子,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高帝几乎从不主动过问哪个皇子读书的情况,唯一的例外就是刘如意。
以大汉国的规矩来讲,对于未来的储君,需要按比较严格的标准培养,包括知识和道德,而这些在孩童时期很大一部分都要通过读书学习来获取,所以如果一个帝王异常关心某个皇子的读书情况,那么很有可能表明他有要立这个孩子为储的意图。
此时的刘恒跪在一旁看着,他从之前答高帝的话之后被高后和戚夫人打了岔,高帝便转移了注意力,忘记了还跪在那里的刘恒,依汉家礼法,没有皇帝的准许,无论是皇子还是大臣在答皇帝话的时候都不能擅自站起来。
刘恒看着那边对着刘如意笑得合不拢嘴的高帝,心里想到高帝好像从未对自己露出过如此真切的笑容,还有之前刘恒说自己读书,高帝除了说一句虚与委蛇的夸奖,再也没有任何的过问,而此时他对刘如意的读书情况却过问得事无巨细,也许这才是高帝作为一个父亲对待儿子的真正态度。
而他对自己呢?虽然自己名义上也是他的儿子,然而实际上两人之间互动时的态度却与陌生人无异,他也并不关心自己是不是努力读书,或者读什么书,因为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的期待,虽然刘恒早就知道这些,然而如今亲身体验到亲眼看到高帝对待刘如意和自己之间的巨大差别,刘恒还是感到隐隐地不是滋味。
刘恒见高帝与戚夫人母子相谈甚欢,无暇顾及自己这边,便转过头瞄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母亲薄氏。
只见那薄氏望着高帝所在的位置,脸色显得十分难看,带着几分隐隐的怒意,无奈与悲凉。
刘恒在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时,竟有一瞬间的自责与憎恨,他恨自己无法博得高帝的欢心和宠爱,无法给本就受尽冷落和嘲讽的母亲增光添彩,然而刘恒同时也明白,荣宠和喜爱这种事是无法强求的,这么想着,刘恒的心绪便复归于平静。
“时间不早了,朕累了,你们也各自都回去休息吧。”高帝和戚夫人母子聊得甚是投入,一转眼竟已入夜,高帝注意到天色的变化才意识到是时候让孩子们回去了。
当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席时,恍然间注意到依然在自己座位旁边跪着的刘恒,一下子想起来刘恒答自己的问话,自己却半途去宠幸戚夫人而把这孩子扔在一旁一直跪在这里。
高帝赶紧说道,“恒儿快快起来,哎呀,朕也是老糊涂了,怎么忘了你这边一直跪着,快起来快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无故处罚皇子呢,这可怎么是好。”
高帝的眉间隐有愁容,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别人不知道,然而刘恒对他这个父亲还是有几分了解,他担心的无非是自己的名声罢了。
秦二世暴政,秦末又连年战乱,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从官员到百姓都在寻求一位有德圣主以求一个太平安定,高帝正是因为在外有着宽宏大量,德行笃厚的名声,才能坐稳未央宫正殿这把龙椅,如今露出那般神情也无非是怕被人传出去以为是自己无端责罚皇子,留下个不仁不义的恶名,动摇皇位罢了。
刘恒听罢高帝的话便立即起身,不料双腿因为跪了太久,麻木无力,靠着旁边薄氏的搀扶才勉强站了起来,待刘恒回到自己的居所,掀开裤腿一看,两条腿的膝盖处竟都跪得一片淤青。
“这是皇上因今晚代王表现出色而给的赏赐。”总管太监笑吟吟地拿着托盘,薄氏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块不大的金条。
“关于今晚的事,请贵嫔娘娘和四皇子千万不要四处乱讲,若是扰了皇上的圣心,谁都不会舒服的。”那太监假笑着说道。
那薄氏自从刚才宴会上到现在便一直窝了股火,现在看高帝如此操作,脸色便更加难看,然表面上却又强忍着不动声色,只是拉着刘恒照常礼般下跪谢恩。
待那太监走出庭院,消失在视线里之后,薄氏拿起那快放在桌子上的金条往地下狠狠地摔去,怒吼道,“他把我当什么了?任他随意玩弄的狗吗?还是给他们谈情说爱做陪衬的妓女?正眼都不给一次,居然还舔着脸用一根金条就想堵住我的嘴!是人吗他!”
薄氏之前压抑了很久的愤怒像决堤的洪水般发泄了出来,她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摔了一根金条仍不解气,又开始噼里啪啦地随意乱扔着桌上的东西。
“母亲,你要冷静,这宫里眼线太多,你这样大吼大叫很容易被人听到。”
刘恒的心理状态不比薄氏好多少,毕竟,跪了一下午的人可是他自己,况且他本身自尊心就强,如此被人忽略与玩弄,早就气得牙根痒痒,然而他却比薄氏冷静很多,再怎么生气和怨恨,他也能做得出最理智的选择。
“冷静个屁!都是你这个没用的小崽子!连讨人欢心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薄氏由于处在极端的爆发状态,对刘恒的好言相劝非但没有听进去,反而被激得更加恼火,本来她的怨恨还集中在高帝身上,刘恒这么一说,反而吸引了怒火,薄氏一边骂着一边抓起桌上的台砚狠狠地向刘恒砸去。
由于薄氏和刘恒的距离很近,事发又突然,刘恒根本来不及躲闪,那东西重重地砸到了刘恒右侧的额头上,那台砚边缘有棱角,把刘恒的额头砸出一个很明显的伤口。
刘恒只觉得头一下子又痛又晕,然而他还是努力集中意识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站稳脚跟。
而那薄氏见状大惊,蹲下身扶着被打伤的刘恒,看着他额头上那道狭长的伤口以及不断从里面冒出来的暗红色鲜血,薄氏只觉得心里一阵酸痛。
是她亲手打伤他的!是她自己!想到这里,心中的悲痛一下子被强烈的罪恶感取代,那罪恶感就如同一根一根黑色的毒针,反反复复地刺痛着薄氏的心窝,是她!是她!是她......不,不是她!是他!是他的问题!他为什么不躲?!薄氏终归是无法忍受这锥心刺骨的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逃避的借口。
“你傻啊!不会躲吗?!”薄氏骂道,不管怎么样,那罪恶感暂时不会找到她了,因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