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问出口,荣枝反而有些后悔了。
那句,原本再也憋不住的,鼓足勇气不顾后果也想说的话,刚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卡住,变成了另一个,“问题”。
你有喜欢的人吗?
如果没有,我……
明明,她原本不是这样打算的。
明明,她原本是想豁出去了,将心里话痛快地说出来的。
她其实并没有更多的奢望。
她想求的……原本,也只是一个,痛快。
那些阴暗而压抑的情愫,日日深埋在她心底,被她反复用“自惭形秽”去浇灌,早已长出了扭曲的茎干。
她只是一个寡妇家的瘸腿独女。
——可她娘荣婶,一直救济着裴晟祖孙俩!
她只是一个瘸子。
——可他裴晟,也不过……是个孤儿!
……
这些,曾在她心底疯狂对峙的念头,在裴晟成为哑巴的那一日,竟然有过,短暂的和解。
太好了……
她那时想。
这样一来,他便也和她一样,彻底堕入了泥潭深渊。
他们,都是“有所残缺”的人了。旁人如何嘲笑她是“瘸子”,便也能,如何嘲笑他是“哑巴”。
那,她是不是,就可以离他更近一点了?
荣枝曾被自己那样疯狂的念头狠狠吓到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去草庐,不敢见裴晟。
她觉得自己,恐怕快疯了。
那不知该如何坦言,也不知该如何消解的,隐秘而危险的情意,日日折磨着她那颗,年少懵懂的心。
可真到了……真到了眼下,她打算破釜沉舟,把心事全都讲出来算了的时候,她却再一次,畏缩了。
或许是荣枝怕了。
也或许,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想说的话,根本不会是裴晟想听的话。
于是,这个可以算是冒犯,却又暗合情理的问题,就这么突兀地被她问出来了。
裴晟没想到,荣枝那么一本正经的,居然是要问他,一个这样奇怪的问题。他有些不知所措,漆黑的眸子转了转,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
可其实,他是在静静打量着,问问题的荣枝。
荣枝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霍然之间,他灵光一现——
荣婶说过,“小枝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莫非……是小枝有了喜欢的人?
又不好意思同荣婶直说?
所以,想来问问裴晟,有没有相同的烦恼?
……
裴晟越想越觉得,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于是,他倏地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对荣枝摇了摇头,示意他,没有“喜欢的人”。
荣枝在等他回应的这短短片刻,心里已经紧张得不成样子。
她既有一些把握,觉得裴晟明明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哪会有什么“心上人”?——要真有,她早该知道了。
但同时,她却不自觉地把两只手都紧紧攥上了衣角,把衣角的边缘,都拧得绞在了一起。
“那!那……”
“那,那位辛大人呢?你……喜欢他吗?”
几乎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荣枝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这是在说什么呀?!
她原本想说的,分明是……分明是……
可不知怎的,一真的看见如她预料的、裴晟否定的摇头,她忽然就想起了,先前,在雅间里,她和老师一同进去后,看到的那一幕——
裴晟带着老师去床头,看望那位辛大人时,尽管老师才是满脸担忧、备受惊吓的那个,可裴晟那时望向辛墨的眼神……
那是,荣枝从小到大,从未在裴晟脸上见过的……
深情。
说“深情”或许不够准确,但荣枝就是觉得,那眼神里,充满了她不懂的东西。
她深深记得,哪怕是两年前,裴晟祖母去世的那夜,她也未曾见到过,裴晟的眼里……出现那样的情绪。
就像是,祖母的死,他虽然受了打击,也觉得害怕,但更多的……是,心死。
他那时也的确,很快就病倒了。
但比起亡故的祖母,面对重伤不醒的辛墨,裴晟的眼里,非但没有荣枝熟悉的“心死”,反而,燃着一股,让荣枝感到害怕的……
灼热。
那是一种,她不了解、也不敢去了解的,殷切。
于是,她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就问了,“你喜欢辛墨吗”这样,听起来十分荒谬的问题。
她就算再无知,再没见识,这一日下来,也早就听明白了,辛大人,就是那位朝堂上炙手可热的,皇帝陛下相中的女婿。
名声赫赫。
辛大人以后,是要娶公主的。
就算他不娶公主,他和裴晟之间,也称得上,云泥之别。
裴晟就算名义上已经是裴申的儿子,但荣枝知道,真实的裴晟,他只不过是个,“义子”。
他只不过……是个,父母不详的,孤儿。
这样的联想,原本是很符合常理的,荣枝却在想到“云泥之别”的那一刻,猛然怔住。
——裴晟如果对辛墨有了特别的意思,那他们之间,或许能称得上“云泥之别”。
但荣枝自己……
她自己,深藏在心底的那些,根本不敢与人说的心思,难道……就不是妄想了吗?
她心里明明比谁都清楚,哪怕是深深跌进了泥潭之中,只剩下孤身一人、一无所有的裴晟,他也从来不是,不可能是,“和她一样的人”。
她和裴晟,何尝不是“云泥之别”?
自小,荣枝就知道,街坊乡邻是怎么议论她的。她被寡妇带大,家里没个男人,全靠荣婶自己,苦苦支撑一个豆腐铺子,养活母女俩。
这本就是异常艰辛的生活了。
偏偏,荣婶拼命养活的女儿,还是个腿脚有残疾的。
裴晟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
荣枝,也从未见过,那只占了个称谓的,“父亲”。
若说,幼时,听那些乡里的顽童们笑他俩,是“臭野种背着个瘸丫头”,荣枝虽然难受,但也只敢暗暗骂他们没教养——她的确是个“瘸丫头”,而裴晟……按乡野粗人的陋俗来讲,也的确是个“野种”。
是从什么时候起,荣枝终于明白,裴晟和她,从来都不是“一类人”呢?
或许,是从他,咬牙切齿地叫那些人“滚”的时候起。
或许,是从他,折下树枝,对着那些人就是一顿回击的时候起。
但,最有可能的,是从,他阴狠地盯着那些顽童,咕哝着“总有一天……”的时候起。
荣枝也是在那一刻,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说得对也不对。
对的是,她“配不上”他。
不对的是,她有疾的腿脚,从来不是她和裴晟之间的阻碍。
真正的阻碍,从来都在她心里。
譬如眼下。
眼下的她,尽管已经心知肚明,她原本打算说出口的那句剖白,早就没有了明说的必要,她却还是不死心,偏要问出那句……
你喜欢辛墨吗?
她想从裴晟这里,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但裴晟的反应,比她想象得更简单一些。
他先是猛地一怔,眉头拧紧,露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神情。
而后,才缓缓平静下来,做出比荣枝还要严肃的表情,非常缓慢而坚定地,对她,摇了摇头。
裴晟其实在听到荣枝问“你喜欢他吗”的时候,就感到大惑不解了。
他甚至细细品味了,荣枝所谓的“喜欢”的含义。
难道是他误解了?
荣枝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而是,对朋友,或同窗,或亲人的……那种“喜欢”?
可即便是对亲朋好友的那种“喜欢”,裴晟皱着眉想了想,他也绝对谈不上,“喜欢”辛墨。
相反,他简直快烦死那个人了。
倒是荣枝,她怎么会问出,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呢?
裴晟百思不得其解。
荣枝却在看见了他这一次的摇头之后,反而比先前更加冷静了。
她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喃喃地对裴晟道:“裴大哥,你……这一次,想都没想。”
裴晟一脸茫然,甚至伸出一根食指打了两圈,示意荣枝,他不理解她的意思。
荣枝只是接着笑。
笑着笑着,她圆润清亮的眸子里,却缓缓泛出了泪光:“我刚才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
“可这一次……我问你——”
她默默吞咽了一下,顿了顿,才说:“我问你,喜不喜欢辛大人……你却不假思索地,就摇头了呢。”
她的眼里,盛满了裴晟看不懂的悲楚。
裴晟听了她的解释,愈发匪夷所思。
听荣枝的意思,她并不相信,自己对辛墨“不喜欢”的答案。
可话,明明是她先问的,她问的时候,他还飞快地在心里斟酌了一下。
面对荣枝,裴晟从来都不会扯谎。
他的不甘,他的愤恨,甚至,他不为人知的阴狠,他从来都没对荣枝隐瞒过。
不为别的,只为荣婶对他,那可称得上“养育之恩”的救济。
也为荣枝,多年来,始终对身世凄苦又屡遭大祸的他,竭力帮扶,热忱信任。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两年前,在他重病昏迷的那夜,是荣枝拖着瘸拐的腿脚,冒雪狂奔了十几里地,去北郊的草庐拼命叩门,还不惜跪地磕头,去求了裴申,来救他。
他的命,虽说是裴申救的,却也可以说,是小枝给的。
郎中只说他“不吉利”,还说他“没救了”。
就连荣婶,都一边抹着泪,一边绝望地准备操办起他们爷孙俩的“丧事”。
唯独小枝,她不相信,也不肯接受。
哪怕是要她去鬼门关,她也要拼死搏上一把,去把裴晟,拉回来。
这样的小枝,在裴晟心里,从来都不是那些顽童们口中的,“累赘”。
而是他这辈子,头一次,真正遇见并仰赖的,光。
然而,这样的小枝,却忽然低下了头,不知想了些什么,似乎还隐隐抽泣了一下,才复又抬起头,对裴晟扬起了一个,他所熟悉的,灿烂的笑容。
“裴大哥,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我……我先回去了。老师他们,还在等着我呢。”
荣枝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已经和平日里别无二致。
可裴晟就是隐隐觉得,今日的这番“对谈”,虽然拢共没说几句,他和小枝之间……却似乎,有些什么,完全变了。
“裴大哥,你别送了。快坐下歇歇吧。”
荣枝见他满脸困惑,还转身打算送送自己,赶忙就摆着手,甚至拉开了一些二人之间的距离,只一味推辞。
劝他休息的话语,与平日里一贯体贴关照他的小枝,毫无分别。
裴晟只得停下脚步,目送着小枝独自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还在走出门以后,也学着薛鸣飞,再次关上了房门。
她离开前,最后留给裴晟的表情,还是噙着笑,一脸欢欣,一如往常。
可裴晟,约莫,永远都不会再知道……
刚关上门的荣枝,便再也抑制不住那早已翻江倒海的心绪,两行热泪,立时便从她那圆圆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很快,便将她的整张脸,都冲得可怜而狼狈。
裴大哥——阿占哥哥,再见了。
我……
我喜欢你。
荣枝无声地在心底嘶吼。
说是要和裴晟告别,其实她清楚得很,她是要和自己……那被岁月浸透的单相思,彻底诀别。
她并非没有勇气表白,也并非妄自菲薄,真就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只是……忽然懂了,荣婶对她说过的那句,“人活着,终究只能依靠自己”。
裴晟对她,有没有那种心思,她怎么会不清楚?
至于裴晟究竟喜欢谁,会不会是那个位高权重的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