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梁蹲下,小心翼翼把蜘蛛收起来。
慕野提着灯盏沿着墓室走了一圈,微微歪头:“什么也没有。”
夜梁站在一面墙前,“蜘蛛停在这里,应该在这面墙的背后,祁兄可以直接用灵力破开。”
祁柳伸手,无形的气凝聚在指尖,顷刻,细针般扎入墙壁,一刹那,墙壁破开,尘烟四散。并不如外侧那般黑沉,这里称得上明亮。
同时,另一侧的叶逢收回甲壳虫,摁下那块青砖,轰隆几声,面前的墙壁一分为二,缓慢打开。
入眼明亮。
两拨人相对而视,穿过中间巨大的棺椁,穿过成堆的珠玉,穿过棺椁周围一沓一沓的书籍。
“叶逢?”夜梁率先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慕野收了灯盏,已经开始四处走动了。除了珠玉衣衫,还有各种各样稀奇的法器,流传于世的,鲜少听闻的,尽数堆在角落。
叶逢也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师兄。
林幽也没想到这么突然,还没有用假面。祁柳一定识得他,他当初被云临和祁不定所劫,云临当时没用魔气,没有人知道云临是魔修,既然如此,先撇清和魔修的关系。至于祁不定,当时强闯经阁。而叶逢在外的传言是被魔修所劫...
他还想着,叶逢已然开口:“你管我?我想来就唔唔唔唔...”
林幽:...
林幽紧急捂住她的嘴,把叶逢拉到身后,“我们被贼人所劫,这贼人想强闯陵墓干些偷盗之事,只是其中机关繁复,我们趁机逃走。乱走一通,碰巧来到这里。”
多碰巧。刚好打开机关,刚好找到这个与众不同的房间。
蹩脚的借口。
夜梁还要问,却被打断。祁柳说:“既然如此,一道前行,也算有个照应。”
几句话的功夫,慕野已经走到了棺材旁边,他翻了翻周围泛黄的书籍。不是什么武功秘籍,而是一本一本的小说。
字迹娟秀。
“流光。”慕野念出那两个字,“《仙魔记》的编写者。”
站在棺材边的人转头,问:“要开棺吗?”
“我来。”祁柳之间淡绿色的灵力流出,直截了当开了棺。
叶逢凑上去,漆黑的棺木当中除了白骨,还有酣睡的少女,微微歪着身子,抱着头骨,脸颊上还有淡粉,唇色朱红,发带堆叠在角落,衣裙简单,却不掩娇憨之姿。
是木质的棺木。
在看到里面景象的一刻,周围的人齐齐退后一步,无他。那棺材是木质的,从棺材内壁四面八方延伸出枝条,包裹了少女,在察觉到棺盖被打开,不再被束缚,那枝条有向上生长的意思。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枝条仿若有了生命,疯狂地向上长着,同一时间,沿着棺木和地面,有藤蔓蔓延出来。
林幽拉着叶逢往后退,仰头,看着上方,“要撑塌了。”
“暮云春树。”慕野诧异道,“放在棺材里万年的时间,会被憋疯的吧。”
夜梁平日只知道养虫子,对此一无所知,“是法器吗?”
慕野说:“不是,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暮云春树生长在阴湿之地,一百日一文。听说,在长到与日同高之时,可以与心心念念的人在枝叶间重逢。”
“暮云春树的种子很珍贵吗?”
慕野看了一眼夜梁,“并不,这只是传说,没有树能一百日一文,也没有树能无限增高,更不会与日同高...分开的人也不会重逢。”
夜梁看着上方的白玉被撑破,树枝继续向上长着,他迟疑道:“真的吗?”
慕野也沉默了。
林幽叹为观止:“不可能啊,暮云春树虽然传说中神秘至极,但平素并不罕见,从未...”
叶逢听林幽在这里念叨,打断他:“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株暮云春,是孟鹤回笔下的树...”
祁柳沉默看着,半晌,暮云春仍在生长,他的指尖已经运起灵力,朝着棺材飞去。
瞬间木渣飞溅,然其中酣睡的少女毫发无损,蜿蜒的树根和藤蔓扎入地底,牢牢地将少女圈入其中。
树还在不停生长。祁柳冷着脸,伸手,纤细的剑已然出现在手中,蕴含这势不可挡的灵气,猛然冲向对外无所觉的少女。
只是暮云春而已。
灵力碰撞泛起波纹,青绿色的灵力笼罩,有叶子哗啦哗啦掉下,连同柳叶,一同随着风飞旋,卷起尘烟。
“林幽,退后!”叶逢想把林幽拽回来,一片叶子飞过来,她伸手去挡,短暂的视野消失之后,林幽已然走到棺材边上。
衣衫鼓起,长发乱飞,不是畏畏缩缩的样子了。
或者说,眼前的人不是林幽。
而是孟鹤回。
“池晴。”孟鹤回伸手,树枝和藤蔓散开,她碰到了里面人温热的指尖。
无人回应。
池晴龟出曝,松暝鹤飞回。
池晴的名字是她取的。第一次见到池晴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小孩子,五六岁的年纪,挤在一起,不跟其他女孩一样挑衣服,她们谈的是诡怪异事。
贴身奴仆有很多人选,她当时第一眼就看中了池晴。
小小的,喜欢笑,眼睛很亮很亮。
年少处宫闱之中,娘亲姿色绝城,然后宫三千,个个皆是如此。父王和娘亲恩爱了几月,分分合合,全凭父王的意思。
孟鹤回坐过父王的腿,吃过父王亲手夹的菜,荣宠之时,甚至将父王案上的奏折当做火引,点了惹人厌的妃子的宫殿,看着妃子在火中绝望求救,她恶毒地写下那女人痛苦扭曲的脸。
父王知道之后,笑着夸她:“不愧是鹤回!真棒!”
后来,她照常爬上父王的腿,却看着貌美的娘亲在父王的脚边磕头,额头流出潺潺的鲜血,她吃着手指,歪头看着。
父王依旧抱着她,含着慈祥的笑,“鹤回啊,看看,你娘是不是丑了?”
她愣愣地看了好久,摇摇头,真心实意道:“红血白肤,美得惊人。”
这句话延续了圣宠,但也只是一月时间。
一日,阳光惨烈,她和池晴抱着新写的书摇头晃脑,仆从架着一个死人从面前经过。她盯了一会,靠到池晴的怀里,吃着多汁的灵果,问:“池晴,人死了会去哪里呀?”
池晴眨了眨眸子,“殿下,人死了会变成树。”
她一听,来了兴致:“树?”
池晴的手指拨了拨她的碎发,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她记不得池晴那时的眼神了,她只记得池晴残酷地笑了一声,坦诚道:
“人死了,暮云春就可以长高了。”
她重复了一遍:“暮云春?”
池晴说:“是你父王后院里的一棵树。”
她喜欢写,那日听到暮云春三个字时,灵光一闪。
池晴在一边睡觉,她提笔就写。写的是两个女孩喜欢在暮云春下玩,一个女孩忘记回家,长久地坐在树枝上,被树吃掉了,树长高了一点点。另一个女孩很思念她,日日都来,却不知每日见到的都是心心念念的人。
池晴醒来之后看了一遍,点着红唇,道:“好凄惨。若是两个人都被吃掉就好了,这样她们一定能见到对方。这样就是大团圆啦!”
孟鹤回摇头:“不对不对,你怎么能这样想?只有相见不相识才是故事的最好结局。”
池晴还要说什么,门被人敲响。
母妃的殿宇中进了新的妃子。她跑去看,见到父王搂着新美人笑得开怀,她愣愣地问那小厮:“我母妃呢?我娘亲呢?”
小厮垂眼:“殿下,娘娘在生下你时就死了呀。”
孟鹤回眨眼,有些困惑:“可是我昨日还看到她呢。”
小厮笑了:“殿下记错了。”
她跑去父王的书房,想像往常一样爬上那个男人的腿,却被扔了出来,池晴带着她来到暮云春下,有一块翻新压实的土,她的手被带着摸上肮脏的泥土。
池晴的声音很细很轻:“鹤回,人是会变的。你娘亲现在不愿意见到你。”
孟鹤回睁着一双大眼,没哭,只道:“不是的,她死了。”
她没有回寝殿,她爬上树,等着树长高,不眠不休三日,整个王宫无人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孩子的消失。
三日后,她没发觉树长高,有些不高兴:“原来树在骗人啊。”
她没再来过,直到秋日来至,她一把火点了这棵坏树。
只不过,点完她就后悔了。她跑到远处,看着树冉冉升起的火,扭头看到比她矮了一点的池晴,突然懊悔,“啊,我不是树,怎么知道树长高没。我是孟鹤回,我知道自己长高了。可是树那么高大,我怎么能用我自己的想法去感知呢?”
池晴微微踮起脚,一如平素整理她乱糟糟的发,眼眶里含着泪,说:“殿下,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孟鹤回微微歪头,“你?有什么用呢?偌大的王宫,我树敌无数,谁能保住我?”
池晴抱住她,哭得难过。
她们住进最偏远的院子,过了一段无人在意的时光。她写了很多,一本接一本,池晴就看,一本接一本。池晴的嘴很甜,不管她写了什么,都要夸赞一番。池晴是一只橘猫,喜欢晒太阳,还喜欢靠着她的怀里睡觉。
她们都是宫里长大的孩子。
孟鹤回在荣宠之时就见惯了死人,一不开心就杀人。池晴从刁奴中爬出来,亦是不单纯。宫墙之内,恐怕没有真正心思单纯之人,或者说,这种人死得早,等不到孟鹤回见到他们。
她们去死人堆里扒衣服穿,去抓鸟抓虫子当零食,吃了上顿没下顿。孟鹤回先前娇生惯养,苦日子过不下去,在雨夜缩在床脚,看漏水的屋顶,听冷风呜呜哭泣。她盯着面前的一切,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想着雨夜怨鬼的故事。
池晴把门打开,冲进来抱住她,把几件好衣服给她套上,狼狈地要去补屋顶。
个子矮,就去搬椅子,浑身都湿透了,眼眶里有泪要掉不掉,还是非要逞强。
她穿着干燥的衣服,待在唯一完好的角落,盯着少女笨拙地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填到那处,然后随着暴雨哗啦哗啦再次掉落。她走过去,伸手把人抱下来,灵力从指尖溢出,带着砖瓦和茅草补了洞。
孟鹤回把人抱下来,少女脸红得吓人,手摸上去,很烫,薄薄一层衣服贴着身体,像一捆干枯的柴火,挤出一个灿烂的故作天真的笑容,“殿下真厉害!”
孟鹤回盯着她,窗外的风呜咽着,心跳得很快,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蠢货。明明知道我有修为,还非要来淋雨。”
池晴却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一双眼睛带着纯澈的欢喜,她不知道,她眼中的情绪比她的脸还要烫,头懒懒放在了孟鹤回的肩膀上,像一只猫般蹭了蹭,“鹤回有时候笨笨的,冷了不知道加衣服,饿了不知道吃东西...鹤回,鹤回,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池晴烧糊涂了,净说些胡话,直接软倒在她的怀里,昏倒了,还在叫“鹤回”“殿下”“...”
孟鹤回在书里写了这件事,写哭泣的风、蠢笨的少女和那颗不受控制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