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得知云城巡抚大张旗鼓地带人来接公主的消息后,容昭停在帐前良久,一言未发
山风从松林间穿过,带着山间微凉的露气,吹动他墨色的披风轻轻鼓起。
少年帝王一袭玄衣,剪裁极合身,将他本就颀长挺拔的身形勾勒得如一柄初出鞘的剑,立在风中便带着逼人的气势。
他五官冷峻,眉骨锋利,唇线紧抿,最后他还是撩开帐篷,走进内室,带起一片凉意。
君笙正在煮茶。
“我得先走。”容昭静静的在旁边看她煮茶,良久,低声开口。
“再不走,那群人到了山下,就来不及了。”
帐内氤氲着草药与焚香的味道,透着一点静谧的潮气。
君笙靠坐在榻上,身披素色狐裘,整个人衬得越发柔软。她容貌娇丽,是齐绯的面容——生得天生丽质,细腻白嫩的皮肤像瓷,眼尾微挑,自带一丝天生的妩媚。
然而此刻她的眉眼却不像齐绯那样天真娇软,眉心带着君笙独有的清冷。
“你记得留个心眼。”容昭转过身来看她,语气低缓了些,仍然不乏紧张和控制的意味,“把暗卫都留给你了。三五日而已,朕和你只是分不同的路回云城。”
她没应声,反而低头看向床边。
一只金面具静静躺在那里。
寒金锻造,雕花细致,珠玉点缀的眼眶冰冷空洞,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在这偏僻破败的山间营帐中,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张扬。
“皇兄倒是准备得周到。”她语气温和,眼神却轻轻一顿,“连面具都打点得如此精细。”
他不言,只是微微一笑,懒得辩解。
他觉得她只是在赌气。
她偏过头,盯着那面具的弧度看了片刻,心中却泛起一丝止不住的好奇与……不服气。
这一路上,他安排得滴水不漏,连云城巡抚那点小心思都算得死死的。到底谁在算谁?
是她借他之手查灾、觅药、寻脉理命运,还是他借她之名震慑旧党、清除障碍?
她忽然有些佩服他了。
他这个人,心狠又聪明,叫人想恨都恨不透彻。
她就算是有凡人之外的成算,可眼下这个小小凡人,却步步将她裹进局里。
“你在想什么?”容昭看她神色游移,忽然俯身,低声问。
他靠得很近,肩宽腰窄的身形压出一片阴影,唇畔一线弧度不明,眸子黑得像是淬了墨。
她看着他转身走出营帐,风灌入帐中,那张金面具微微晃了一下,像是提前张开的死局一角。
她知道,周明死了。
那一缕残魂的气息回来了,附着在暗卫衣角,像一只灰色的蝶,在命运的琴弦上扑扇着最后的回响。
她靠在榻上,捏着那块未收起的金面具,指尖微凉。
是容昭杀的吗?她不确定。
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这就是凡间吗?你死我活,尔虞我诈。
她好像又更新了对凡界的认知。
不是天书里写的什么“治世之德”,也不是她过往在人间游历时看见的繁华庙宇、井井有条的贡品册子,而是实打实地,看见了那些拼了命也只求活下去的人们。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云城巡抚派来的军队便已开始清理前日泥泞滑塌的山路。
几百名青壮年苦力被驱赶着破晓上山,铁锹、肩担、麻绳……粗陋得很,满眼都是破皮伤口和被压弯的脊背。
他们身上穿着被水冲得分不清颜色的粗布衣裳,浑身泥水,被官兵推搡着,一队队赶入林间。
“快点!磨蹭什么!”
有军士喝骂,脚下甚至踢了人一脚,那苦力吃痛却只闷声缩了缩肩膀。
君笙立在营前高地,戴着那张金面具,俯瞰下方修路的情形。
晨光透过面具缝隙,她垂眸望了好一会儿,忽然唤来李思成。
“派人,把他们都带来。清洗伤口,换干净的衣裳。”
李思成怔了一瞬,连忙俯身:“殿下,衣物数量……”
“都从军营里拿。”她声音清冷,却不容质疑,“叫御厨煮草药,能煮多少煮多少。”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人,是救来的,不是逼死的。”
这话一落,李思成应了一声,急急下山吩咐。
巡抚早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一路小跑着爬上坡,一见她就躬身请安,神色殷切:“殿下仁心,微臣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这批人是属下费了大价钱才从云州调来,如今洪灾初平,还需修堤固坝……殿下若太过仁慈,恐怕人心难控,日后……”
他话未说完,便被女官打断。
“殿下已下旨,每人救治之后,领药一碗、银一两,按名字登记在册,今后按劳计酬。”
那名女官身着月青色衣衫,温声细语地解释:“不强留人。愿意修路修坝的,按工计酬;不愿意的,领完药、休整三日后,自由离去。”
“这……”
巡抚脸色变了,嘴角勉强牵了牵:“如此怕是打乱了属下原定调配。但既是公主殿下的意思……属下,定遵旨行事。”
话虽恭敬,袖中的手却已紧紧握拳。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一变动看似只是换衣施药、计酬养人,却等于彻底打散了他原本想在让这些人全部留在这里修建堤坝的想法。
这些苦力从何处来?从哪家欠债?哪家佃户?哪家流民?他门门心里有数,只要人控制在手,日后修坝的钱就能层层剥皮抽利,皇上不在,谁查?
可如今——
君笙一句“记名发银”,就等于给这些人赎了身,立了名,灌了命。
偏她还生得那样一张好看的脸。
金面具之下,唇色嫣红,眼角柔媚,纵是隔着遮掩,也能看出那份纤细绵长的风情。
可偏偏,那双眼。
那不是寻常女子的眼。
冰冷无波,这位公主的眼睛,像是连他心中那点私念,也早被看穿。
巡抚冷汗浸背,忙不迭退下去亲自安抚下头兵丁。
营帐边,草药煮沸,苦涩的味道飘满山间。
君笙靠着石栏站着,望着远方天色渐亮,面具下的神色却不太轻松。
她不是做秀。
她是真的有些心软。
这些人活得太苦太苦,病了、饿了、冻了,一身伤还要干活。她在天界看过无数天命线的毁灭与延续,可亲眼看他们一锹一锹地挖土,一步一跪地,她的心也不禁微微收紧。
凡人真的太努力了,努力到她都觉得,活着这件事太难
她忽然有点不服。
容昭算得很准,连云城巡抚都控制得住,可他未必知道这一路上她见到的“人心”是什么样。
她不想因为自己要来西南的决定,埋进去那么多人。
这些人的尔虞我诈,不能打着她的名号。
草药煮沸的声音如一口沉沉喘息的大锅,雾气氤氲,人声渐乱。君笙站在帐前,隔着一张面具,看那些人排成一列。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锅边领药,伸出手时,指甲里嵌着泥,掌心都是裂口。可每一个人,都低着头说“谢”,然后抱着药碗蹲到地上,喝得咕咚咕咚响。
她下凡的这段时间,见到了皇家的威严繁华,见到了大人物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见到了挣扎前行的百姓。
她记得:
有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腿伤包得厚重,他的哥哥推着简陋的木轮椅,咬着牙,一步步把他从山下推上来。
有个妇人带着婴儿,孩子哭闹,她便低头喂奶,怀里破布一揭,是早已结痂的伤口。她一边轻声哄孩子,一边对身边老父亲说:“再熬几天,我们就能去县里卖柴了。”
还有一人,眼睛瞎了,在山崖边摸索着用手摸土筛石,只因为他说,他还活着,能动。
君笙站在那儿,忽然觉得很静,耳边一切嘈杂都远了。
那些她曾听过的命运线上的声音,在此刻好像忽然有了具象。
“为何命不公平?”
“为何我儿孝顺,却英年早逝?”
“为何我一生谨慎,却被贪官夺尽家产?”
“为何天命偏颇,苦人不得善终?”
她曾无数次听过这类控诉,在天命殿、在星盘之上、在梦中、在凡人求卦的悲鸣里——她以为自己懂,以为只是对规则不公的质问。
可直到此刻,她才真的明白了。
命运的不公,从不是灾难降临的那一刻。而是在灾难降临之后,那些人还在咬牙活着、努力站起来的时候,他们看不见希望。
是那个一边流血一边挖土的汉子;
是那个给孩子刮泥汤喝还在说“再等一日”的母亲;
是那个骨瘦如柴还在山林里捡石头的小姑娘。
他们不是不怕死。他们只是太想活了。
哪怕活得不算什么,哪怕只有一天、一个黄昏,也要活在地上,而不是躺在泥里。
君笙忽然觉得,心像被一只手攥了一下。
她是神,是司命,是站在高处拨弄命线的人,可这一刻,她觉得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土地,是有温度的、苦涩的、沉默的人间。
她面具下的眼神动了动,像是夜风吹皱湖面,浮起一丝说不清的微光。
不是怜悯,不是慈悲,是真正把他们当作“与她一样活着”的人。
她终于听懂了那些哭声里,掩不住的希望。
那不是控诉命运。
求你,别让我白活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