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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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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竹林间血腥气久久未散,风一吹,混着泥土与草叶,渗进鼻息,黏腻如墨。

君笙坐在新换的马车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上的暗纹。那是绣着安宁符和凌霄花图样的线,线极细,色淡金,却未能保下真正的安宁。

她垂着眼,目光停在车帘缝隙透进的一线天光上。那光极淡,浮动着细细的尘埃,如同无数破碎的命魂,在虚空中打转、飘散,最终归于沉寂。 ——那些刺客,也曾是活生生的人。

或许他们曾有年迈父母、初生稚儿;或许曾在年节灯下虔诚焚香,求一生平安顺遂。而今,却成了容昭剑下的冤魂,尸骨埋泥,魂魄无主,连个念他们的名字的人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鼻尖浮起淡淡的檀香幻觉。自她接掌司命殿以来,她并不是之前的天界小仙,成了真正受万人香火供奉的香火神。

供奉她的香火,不止是帝王将相,也有庶民百姓。

谁没求过命运,前程,还有姻缘呢?

这些死在血泊中的刺客,他们的家人,都是她的信徒。

君笙心头一颤,袖下的指节悄然收紧。她想起司命殿内那些尘封旧案,命书纸页不过几张,生死爱恨全数写尽,轻若飞羽,却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容昭杀人,是因为人间你不杀我我就会被你所杀的尔虞我诈弱肉强食。

可是君笙,她还没能适应人间的规则。

“绯绯。” 低沉嗓音打破车内沉静,也打断了君笙的思绪。

她抬眸,看见他。他新换上了一袭黑色长袍,玄底云纹。

那是他最常穿的颜色,少年时如此,如今亦未曾变过。剑痕与血迹已洗净,唯有那一身冷意,未能随水褪尽。

那是骨血里浸出来的杀气,不经意间就能刺破空气。

他的眼角还残留着未散的煞气,可在看向她的那一刻,杀意迅速褪去,仿佛那张冷硬面具裂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熟悉的、迟疑的温柔。

“绯绯你……”他语气低哑,“是不是怕朕了?” 这句话轻得像风,从夜色深处吹来,又轻又缓,却不知为何叫人心里泛起波澜。

君笙静静地望着他。

她从未怕过什么,更不会怕一个凡人。

可那一刻,她却无法否认自己心头那一瞬的滞涩。

容昭一剑穿喉时的冷静,是她未曾在命书中记下的模样。

她不答,只轻轻抽回自己的手:“陛下不必解释。”

容昭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说,语调像隔着很多年很远的旧梦,“那时候你见我杀人,会吓得抱我哭。你拉着我袖子说‘容昭哥哥别这样’,还问我他们是不是坏人。”

“可现在……”他顿了顿,低头,“绯绯连碰都不愿让我碰一下了。”

君笙垂眸,眼神沉了几分。

她不是齐绯。

真正的齐绯,早死在那场命运错落之中。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天界旧神司命君笙,手执命籍,理应无悲无喜。

可她偏偏动了情。

当她目睹容昭一剑接一剑斩杀活人时,心中那个早已被天命压平的角落,仍隐隐震动着。

她知道,他没有错。

这些刺客意在帝命,死得其所。

可她却忍不住自问——为何这些死者,是她曾庇佑过的百姓,而她,竟无能为力?

夜色深沉,驿馆廊下无人,一盏孤灯悬于檐角,风吹灯影摇摇欲坠。

君笙一人立于廊间,抬首望天。

身量本不高,如今穿了那一袭青色薄纱窄袖长裙,里衣单薄贴身,竟显得更加清瘦。轻风掠过,裙摆如水般拂动,勾勒出她细细弱弱的腰线。

整个人宛如一截月下的青竹,瘦而挺,影子也淡得快要融进夜色中。

月色寡淡,仿佛连神明也不愿垂眸人间。

风吹起她身上的青纱,漏出下面一层的裙摆上面的凌霄花纹路在月下隐隐发光。

她摊开手掌,一缕细弱金光自指尖缓缓浮现。那是她念了一整夜的超度咒语,想替那竹林中的亡魂积一缕阴德。

她的手却在轻颤,灵力波动不稳。

少司命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温润如水:“神君在自责?”

君笙没有回应,只望着那点金光,在风中如豆火摇曳。

“我本是为他而来。”她喃喃道,“可这些死去的人……他们的命书,也归我管。”

“神君要放弃了?”少司命问。

君笙沉默良久,终是轻轻摇头。

“我只是……发现自己,早已逃不开了。”

神明该无情,却偏偏入了人间一遭,受了香火,动了凡心。

修了上万年无情大道,却偏偏无法参透这凡间人心。

“绯绯,别着凉了。”

肩头忽地一沉,是一件带着暖意的大氅。狐裘柔软,簇簇茸毛贴着她脖颈,恰好挡住夜风那一瞬冰冷。

一袭狐裘大氅自肩头披下,赤红的颜色,却令她眉眼间隐隐多了些从前的娇俏。

君笙回头,见是容昭。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没着靴,只穿一双软底素履,像是怕惊扰她般,脚步极轻。月色将他眉眼映得冷白,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温柔。

容昭的外貌是十成十的俊美。身形修长,肩宽腰窄,姿态挺拔,一袭玄色云纹长袍将他整个人衬得越发冷峻。外袍在夜色中隐约泛着青铁光泽,衬着他深眸浅瞳,眉眼凌厉如刃。

“谢陛下。”她垂眸微屈,却被他一只手稳稳扶住。

这双手,却极稳极轻,生怕惊了她似的,在她肩上替她整了整大氅。

他比她高出许多,站在她近前时,只需微俯便能与她对视。君笙抬头时,额发扫过他颈侧,他身上沐浴后的沉檀香气息一寸寸靠近,幽而不重,像是寒夜里生起的一团细火。

“无需多礼。”他语气平静,“夜里风大,你原本身体就不好。”

容昭静静地站着,手指略略用力,替她将大氅往前裹紧一寸,动作极轻,却极慢,似是连风声都不舍得惊扰这短短几息的距离。

君笙呼吸一滞,肩背微微绷紧。

他却低声道:“你变得不爱说话了。”

君笙本欲说话,却在不经意间望见那赤狐大氅的颜色,怔了片刻。那一抹灼目的赤红,在夜里竟格外刺眼,像极了白日竹林里溅上的血。

她眉头轻蹙了一下。

容昭看在眼里,像是明白她的迟疑,语气低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委屈:“这是你最喜欢的大氅,这次出行我见你没带,便替你拿上了。怎么……如今不喜欢了?”

君笙一时无言。

不知是谁先动了回忆的阀门。

夜风中,两人竟不约而同,忆起了从前的那个冬夜——

那时的齐绯,还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

冷冬初至,她怯寒得很,手脚冰凉,连坐着都要缩进毛毯里,眼巴巴望着寝殿四周,满目都是帝王亲自命人挂上的狐裘大氅,红的、金的、紫的,全是御库珍藏。

“绯绯,以后再也不会挨冻了。”少年容昭笑着拉她去选,语气里满是骄傲和心疼。

“容昭哥哥,我要那件!”她指着最艳的一件赤狐裘,笑得眼睛弯弯,像雪夜里点燃的灯,“绯儿最喜欢赤红色!”

“为何?”少年将狐裘披在她身上,蹲下身替她系好带子。

“因为像火,”她理直气壮地说,“火是暖的,看着就不会冷啦。”

那年,他才刚及冠,却已是陛下,她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淮南公主。两人一同长大,一起捂着手心唤春归,彼时未知宫门森严,也不识人心如刃。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一件,”他揉着她的头发,宠得不加掩饰,“这是我亲自猎的赤狐,内衬也用了你最爱的凌霄纹样。”

从那以后,她有了专属的暖阁,有了寝殿中最温软的一方天地,容昭亦真的信了,他们再也不会需要互相依偎取暖了。

可如今,狐裘仍在,人却早已不是从前那人。

君笙低头,手指缓缓滑过大氅内衬,那道凌霄花的暗纹依旧,这纹路,是早就听说容昭亲自为齐绯设计的纹路,齐绯所有的衣服上面都修者这些纹路。如今在狐裘里看见,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以为记忆中的兄妹之情就已经变了味道。

她果然是不了解人的。

凡心复杂。

“我记得这件大氅。”

她低声道,语气轻得像是怕扰了夜风。

“可……我已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这一句,淡到几不可闻,却像刀子一样落在他心上,变了味道。

“朕知。”他勉强牵起嘴角,“你变了。”

“自从你代替朕受了那一剑开始,绯绯就对这些尔虞我诈厌倦了,不然也不会劝齐王离京重返南疆。你也不必在朕面前伪装,之前的撒娇小姑娘也好,现在这样也好,你都是朕的绯绯。”

风吹过檐角孤灯,火影微晃。

君笙垂眸,指尖那点金光,在掌心燃着,摇曳不定。

她喉咙一涩,几欲脱口而出“我”字,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不能露出破绽,不能再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于是,她轻声道:“臣女……会一直陪着陛下。”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

齐绯的记忆是那样鲜活。

她记得那年冬日,少年为她猎狐织衣,少女笑着唤他哥哥。

那时他们不懂命,也不识劫,只知山高路远,两人并肩,便有足够温暖抵御风雪。

绯绯,这是你第二次承诺。我当真了。

容昭目送着她回房的身影,似乎她比前段时间更瘦了一些,又或者是受到了白日的惊吓,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

容昭的毒是突如其来的。

他是在清晨发作的。

一开始只是几声轻咳,夹在夜色未散的昏昧里,听不真切。谁也没当回事,直至他咳得越来越重,竟连枕巾都染红了半边,腥甜的血气透着内力逆冲的灼热味道,瞬间弥漫满室。

榻上的容昭一身血气乱走,经脉逆冲,那毒便像蛰伏在骨血中的蛇,忽地苏醒,沿着每一寸肌理啃噬蚀咬,直至噬心蚀肺。

太医送来的缓解药根本无效,药刚入口,反倒引得他咳得气息不畅,几欲昏厥。

一开始只是剧烈的咳嗽,眨眼间便染红了枕巾,满口腥甜滚滚涌上来,竟连唇齿间都透着血气。太医送来的缓解药不见起效,反倒叫他咳得气息不畅,几欲昏厥。

林太医当场跪下请罪,连捶带哭。

“是微臣无能……微臣罪该万死!”

君笙倚在廊下,听着室内忙乱。她原本是想避开,只要紫薇星没有动荡,她就没有必要介入因果。可当那一声嘶哑的“绯绯……”穿破帘幔,轻轻唤出来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身了。

室内烟气氤氲,药香混着血腥,一点点凝成沉重的焦灼。

榻上的男人面色苍白,冷汗湿透中衣,唇角殷红如墨,喉咙里还在闷出一声声低哑的咳。他气息虚浮,意识却极为清醒,强撑着睁眼,喉头干涩地道:“林桉……若我不醒……照护公主”

他是羽林军首领,是誓死效忠的少年将军。

林桉眼圈一红,低头一拭眼角,劈头便骂:“皇上别说这种话!您哪次不是撑过去的,这回也能过去!”

他猛然回头,指着方才进门的林桦:“我只是去下一个镇子探路,你们就看着皇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不能劝点?!”

“哥,哥都怪我!”林桦头皮发麻,连连赔笑,“昨天皇上都快把我们吓死了,谁敢拦啊……”

原本皇上是嘱咐他们在树林外面解决的,但是没想到还有另外的人埋伏。他们没有来得及杀回来。

“闭嘴!”林桉冷声斥道,“暗七在哪?!”

“在外头巡夜呢,”林桦低声道,“说是怕太后的人再来,驿馆不安全。”

林桉眯起眼眸:“必须尽快转移,皇上再撑不了多久。”

林桦被兄长骂得不敢作声,只低头缩着脖子,像只被雨打湿的鹌鹑。

屋外天光刚亮,驿馆四周冷风飕飕,卷着树梢残叶在窗棂敲响,犹如催命的钟声。

林桉压着声问:“……公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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