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笙又做梦了。
梦里风雪肆意,寒鸦绕殿。她尚未及笄,却已冠以“公主”之名,独住冷殿,日日祈安。
宫灯昏黄之中,殿门“砰”一声被撞开,一个瘦削少年跌跌撞撞闯入,披风下是风雪侵骨的冷意,怀中紧紧护着一方温润的白玉。
“你……”她起身,却未及说完,便见他双膝跪地,将那块玉珏死死攥在掌心,双手发颤地将她的手掰开。
指尖冰凉,几乎没有血色。
“北疆进贡的暖玉……”少年的声音因寒意而带着喑哑,却努力笑着,“你总说冷。”
玉珏塞入掌心的一瞬,有一丝暖意顺着经脉缓缓漫上心头。她怔怔望着他,却只见他微仰着头,唇角淌下的不是笑意,而是一口浓血,将绣着金龙的袖口染成刺眼的红。
“你……”她惊慌地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擦着他嘴角的血迹。
少年喘着气,眉眼仍带着少年人的清俊与倔强:“朕若早死,你就能带着它回淮南了。”
她的手骤然一顿,梦境也至此为止,碎作飞雪。
——
君笙睁眼时,晨光未至,殿中寂静如水。
外殿屏风之后,榻上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而眠。衣衫未解,姿态却极安稳,仿佛早就习惯了将自己置于她的咫尺之外。
自从那日她松口说“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他便亲自下旨,将紫宸殿寝殿地道贯通,连牌匾都换了,唤作“长生殿”。
她当时还笑他迷信,如今看来——
这孩子,不过是想将她拴在命数之外。
她起身,披了件狐裘,光着脚步子悄声走向偏殿暖阁。
温室内暖意如春,地炉烧得正旺,棋案上的那局残局还未落完。
君笙捻子落手,蓦地一怔。
——竟不小心,看出了神。
今日见到的那个裴寂,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棋锋暗藏,竟叫她都起了几分好奇。
大司命递过来的命书很无聊。
裴寂这一生,规整的实在没意思:宰相之命,清贵平顺,升迁有道,前路无忧。
却是少司命在边角批了一行小字,仿若闲笔,倒是有三分野趣:
“驸马命,情缘薄,仕途荣升,一世怨偶,情欲清浅。”
有意思,她不由自主的念出了声。
她顿了一下,细细咀嚼那四个字。
驸马?
她眼尾一挑,好像八卦到自己身上了。
本朝似乎,也就她一个公主。
她手中棋子“啪”地一声落下,眸光却陡然收紧。
“我?!”
她猛然起身,膝盖撞翻棋盘,棋子如雨落地,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她正要弯腰捡拾,却不慎一个趔趄,跌坐进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
掌心被人握住,怀中那人低低一笑,气息如兰,缱绻贴耳。
“半夜不睡觉,绯绯在想什么呢?”
她抬眸,便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容昭不知何时醒了,披着中衣立于暖阁之中,眼角眉梢都染着隐忍而深沉的情绪。
君笙一时语塞,却听他又低声开口,眼中含着梦未醒的慵懒:
“驸马命,情缘薄,仕途荣升,一世怨偶,情欲清浅”
她一愣。
他低头,掌心贴着她的心口,“这里跳得很快。”
“绯绯说的驸马,是我吗?”
“我们可不会情欲清浅。”
君笙不答,偏头去看落地的棋子。
“皇上你……”她似笑非笑地启唇,“总爱逼问些梦里梦外的事。那梦若真了,怎还叫梦?”
“可若是梦里也有我,朕便安心了。”容昭垂眸,声音里带了一点少年时压抑不住的执拗与欢喜,“不论你梦什么,只要有我就好。”
“你不怕是噩梦?”君笙挑眉,嗓音清冷如水,反问道。
他却突然凑得更近了些,唇角微弯,眼中带着一丝似真似假的试探:
“只要你梦里是哭着喊朕的,朕就不怕。”
君笙:“……”
她一时语塞,被他这句不合礼数的轻佻逗得无语,正想推开他,那手腕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一分。
“绯绯,”容昭语气忽然柔下去,眸色昏沉,“朕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他望着她,眼中藏着雾,像是一池春水搅不开。
“你说你会留下,可这几日,你梦里总会蹙眉,醒来后又与朕疏离得很。”
“你到底,还在想着回淮南?”
君笙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忽然心口一窒。
记忆里的容昭,纵然疯癫偏执,却也从未这般低声下气地问她一句“是不是为难”。
她本该避开,理应如往常那般清清冷冷一句“梦与现实无关”将他推开。
可不知为何——
在这深夜一隅,炉火轻响,香灰未尽,棋子翻落地面时清脆破碎的声音,像是搅开了她心底那片刻意压下的沉淀。
一些太沉太旧的东西,顺着梦境的余温浮了上来。
她伸手,指尖落在他肩头,指腹绕过领口那颗斜扣的金纽,动作轻得几乎不成触碰,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克制什么不该起的心绪。
“别多想了,”她开口时,声音极轻,几乎被夜色吞没,像是风从湖面掠过,“梦不过是旧事翻涌。”
容昭望着她,唇角弯了弯,低声问:“那玉呢?”
她怔了一下,眼神短暂地空了一瞬。
那块暖玉,赤红如血,是他年少之时拼着一身雪寒与一口热血换来的,如今却——
她的神色微妙地变了一下。
……扔了。
扔给了大司命当做联络神符用了。
她万万没想到,那竟是他亲手所赠。
完了。
容昭看着她一瞬间沉默,似是已心知答案。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却没多问,只是抬手,轻轻一拍她的胸口衣襟处。
“算了,朕再给你一块,”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物,亲手贴到她胸口皮肤上。
冰凉的玉面带着夜露的寒意,贴在她心口,薄衣下微颤一瞬。
那是一块明黄色的龙凤佩,雕工细腻,玉漆温润,龙首微昂,凤尾低垂,盘桓交缠,竟有种说不清的旖旎意味。
她心头一紧,眼睫猛地一抬:“你……”
容昭却像听不懂她在惊什么,只浅浅一笑。
“情欲清浅,一世怨偶……”他重复着她白日那句评语,眼神半敛,嗓音却带了点不动声色的认真,“自从绯绯醒来,就总说这些奇怪的话。”
“不过,”他低头靠近,温热的呼吸擦过她鬓边,“只要那‘怨偶’是你,朕倒愿意被怨一世。”
话音落下,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收紧,指尖覆上她的指节。
唇微启,极轻地,在她指尖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像是少年帝王对过去某段执念的温柔缅怀,又像是对如今这副清冷姿态的君笙,做出的最温和,却也最疯狂的宣告。
君笙微微一震,掌心一热,却没抽走。
她望着他,唇瓣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喉头,又被什么堵住了,只化作一声轻叹,带着几分迟疑,又几分无奈。
她竟然有些可怜他。
他爱的人,早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而她终究,成不了齐绯。
屋外夜色沉沉,冷风掠过廊角,拂动窗棂。火光映在雕花木格上,投下一圈温暖却寂寥的光。
容昭没再逼问,眸光却始终落在她脸上。
“绯绯,”他声音轻了些,低沉如夜色,“明日陪朕去祭神?”
君笙垂眸掩住眸中的光,唇角微扬,依旧是那句温婉淡淡的回应:“听凭皇上安排。”
她的目光落在他衣领深处,忽然微凝。
那几道若隐若现的青黑纹路,像是被雪白中衣强行掩住的藤蔓,缠绕着胸膛,透着不祥之气。
——是毒,而且已经侵入心脉。
她心头微沉,神色却半点不露,只顺势伸手,轻轻执起他的手腕。
容昭的手很冷,指骨修长,如玉雕琢。君笙指尖贴上他脉门的那一刻,神识已悄然探入。
脉象虚浮,气血虽未衰竭,但明显被压制多年,是一种极具耐性的慢性毒。
——三五年寿命已是极限。
君笙眉心一跳,却仍笑意从容,状似随意地牵住他,缓缓往床榻走去。
“别想太多了,”她轻声道,嗓音低柔,带着安抚的意味,“早点睡吧。”
走到榻前,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时那双眼眸映着炉火,柔得像一汪春水。
“晚安,容昭哥哥。”
那一声“哥哥”,轻巧柔顺地落在夜色里,像是某种回溯年少时光的密语。
齐绯从前,就是这样叫他的,淮南来的女孩,塞北无拘无束了几年,性子里面的自由,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温柔。
她就是这般好。
容昭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唤他,眸中一瞬浮现出久违的怔忡,随即又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隔着屏风的花卉,容昭看不清里间榻上的女孩的面容。
“绯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