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间,大当家这个位置,他已经坐了三年。
老实说,他很意外,毕竟自己顶着颗狮子脑袋,在人类里不怎么受待见,结果大伙都很服气。
可在听说手下打了治安官后,他就明白,自己的时候到啦。
哪怕给上头送了再多礼,更厉害的的治安官也迟早会来。年轻的弟兄大多在今早转移走,如今除自己外,山上只剩下些老家伙。
大当家给手底下敬酒,摆了一桌子菜,但大伙只喝酒,不动菜。
直至酒瓶滚落,菜散了气,大当家摇头叹息,举起酒杯:“以后,大伙各奔东西,算新的开始,都别愁眉苦脸,该吃吃,该喝喝。”
依旧没人说话,以后的事谁说得准?手上还有批货没交出去,人也没来得及散完,留下吧,治安官迟早要来,总归是要进狱的。全逃吧,没人留下交货,下场可能比进监狱还惨。
大当家很无奈,宴席摆了一桌又一桌,据点里的气氛却并未好上多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他们接了麻烦的活计?
大当家正打算再劝劝大伙,动作却忽然停住,手不自觉的按住腰间的短刀:“看来,我们的晚宴得稍微停一下了,外面那位,别光站着,进来聊聊吧。”
门外的空间微微扭曲,慢慢聚起一团雾气,一名俊美少年从雾中走出,行了个简单的见面礼。
“您好。”克劳克直起身,“我是冒险家公会的人,找各位有些事。”
本来准备拔出武器的人们神情微怔,公会的人?不是治安官?那还好,有的商量。
“可以,来,坐!我们慢慢说。”大当家指指对面的位置,“菜都凉了,但还有酒,希望客人不要嫌弃。”
克劳克扫视周遭,发现这些山匪年纪都不小,有的还有明显的残疾,怎么看都不像能把治安官和自卫队打进医院的样子。
可他没有提问,只是听话坐下。
见到克劳克这么好说话,大当家反而警觉起来。从魔力频率看,面前这人很明显是施法者。那孱弱的□□离他这么近,只要他想,有九成把握在一秒内扭断对方的头。
难不成来的是个蠢货?不,外头也是有人看守的,蠢货可没办法无声无息摸到这儿来。那就是有什么底牌在,最好还是别起冲突。
“既然阁下来自公会,那咱们就有得谈。”大当家面上表情不变,帮克劳克倒上酒,又冲旁人使了个眼色,让两名得力助手不声不响地移到克劳克身后,嘴上却继续说:
“不知您接的是什么委托?是拘捕一类的吗?”
“不是,我来找被绑架的人。”
大当家手臂轻颤,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样啊,找谁呢?”
“麦格斯家的茉莉。”
“茉莉?”大当家挥挥手,叫旁侧的同伴靠近些,低声交谈两句,表情轻松了些,冲克劳克微笑,“没问题,茉莉小姐人很好,你要找她,就把她带回去吧。”
克劳克捏住下巴,突然反问:“你问我找谁,该不会你们绑了不少人吧。”
“唔。”大当家很大方的承认,“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这附近经常有人失踪,不然治安官也不会来找我们麻烦。”
说着,拿过一盘早就凉掉的牛肉,把腰间的短刀随手按下去,“砰”!刀身穿过烤肉和陶盘,从桌子下方透出来:“但这些和你们无关不是么?你们又不是治安官,管别人干嘛呢?”
克劳克浑身一震,刀叉丁零当啷落在地上。他深呼吸,闭眼,过会才睁开,轻扣桌面,慢慢俯身捡起餐具,声音低了好几度:“确实如此。”
大当家又笑起来,慢悠悠切块肉,尔后擦拭起短刀上的油花,沾了油的刀刃白得发亮,如冰般反射寒光:“那就好,茉莉小姐有单独房间,你随时可以带她走。这样,你们完成委托,我们交了货,双赢。”
“明明被治安官盯上了,还想着交货?直接散伙不好么?”克劳克单手支着脑袋。
大当家仰头饮尽杯中酒,又慢悠悠给自己倒一杯,没有回答。
二人面对面坐了许久,寂静围绕在身侧。一人撑着脑袋打呵欠,一人不停吃菜喝酒。
时间推移,大当家越发感觉不对劲,事情都谈完了,这人怎么还一动不动?
终于,他忍不住问:“这位朋友,还不走么?难不成想在我这住一宿?”
“啊呀,我刚走神了。”克劳克反应过来,如梦初醒似的,起身行礼,“那我就先告辞了,回头见,先生。”
“一路走好,茉莉小姐在最左边的房间里。”大当家目送克劳克出门,过会,确定门外没了声音,便赶紧带着弟兄跑出门。
屋外一片狼藉,像是什么巨兽在围墙内大闹一通。举起灯火,仔细望去,那木屑与瓦砾间,年老的盗贼们倒在地上哀嚎,大当家第一时间蹲下检查,发现同伴们虽多多少少有些骨折,但幸好没有伤亡,不知道是不是伤人者刻意控制了力道。
大当家吩咐周围的手下拿药来,自己大步走向关“商品”的院落。
里头已空无一人。
他眼眸微暗,心里知道,自己这回大意了。
那个进来的家伙,先是展示出一眼就被看破的脆弱幻象,好让自己留下“这家伙幻术很弱”的第一印象。尔后用强力幻术隔离了外面的骚动,他的同伙则趁机救走所有人。
唉,现在才反应过来,真是老了,脑子不中用啦!刚刚怎么没想着让人出门看看呢?是因为警惕心全集中在那人身上么?
但……反制手段也不是没有。大当家挠挠鬃毛,决定启动防御术式。
另一边,克劳克与多伦尝试指挥人质撤离。这批人不多,来自附近不同的村落,似乎没受什么虐待,除了看起来有点消瘦外,并没有异常。
“别踩我的脚!”
“别推我啊,我脚扭了!”
“有人看见我的孩子了吗?”
被救出人质们并不安分,多伦与克劳克都不怎么擅长管理,顶多让多伦在太吵时吼两声,但这招治标不治本,很快人群又嘟囔起来。
“克劳克先生,把那群山匪放着不管真的好吗?”多伦回头看着山顶的匪寨,有些担忧。他是不怕的,可这些被救的人质如果再被山匪盯上该怎么办?
克劳克按压着被人们叽叽喳喳声吵得发疼的眉心,高举魔石灯,指挥人质们走下崎岖山路:“大概不会,他们现在应该急着逃跑。继续拖的话,新治安官就要来了。”
之前与山匪首领的那次谈话,既是分散注意力,也是为了试探。从警觉程度上看,他们很怕会有新治安官来。
不过,明明被盯上,还要“交货”这件事让人很在意……管他呢,这些破事就留给治安官吧。
多伦“唔”了一声,其实他本来的想法,是直接闯进窝点,把所有山匪揍趴下。不过克劳克先生说,这群山匪既然能把治安官和自卫队打进医院,多少有点本事,为了保险,才提出这个办法。
远方,天边映现橙光,如晨曦将至。可克劳克却收紧眉心,现在入夜不久,怎么可能天亮?
扑面而来一股热浪,混杂着木炭与硫磺的味道。拨开灌木,向前望去,只见冲天的火墙遮天蔽日,无数咒文蹁跹其中。
这大概是山匪们的防御术式,本是防御外部进攻,但用来困住山里的人也正合适。
“多伦,上去看看。”克劳克沉默一瞬,手肘轻碰同伴。
龙人点头,麻利地爬上树,很快又跳下来,摇头:“不行,火把整座山都围住了。”
人质们开始骚动,一名老人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抓住克劳克的衣摆:“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克劳克闭眼,轻轻笑了:“放心,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再拖,那些山匪就要找上来了!”说话的是名妇女,可能是因为带着孩子的缘故,她有些神经质。“你刚刚信誓旦旦说要带我们逃的,可不能不算数哇!”
人群又开始嘀咕,如果再不提出解决办法,情况会越来越糟……克劳克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蹲在火墙前,顶着贴面的高温,试图分析构成火墙的术式与咒文。
不过他还是高估自己了。每个术式框架、咒文的差距都极其巨大,他只是个野路子,只不过靠着神赐的幻术天赋和白面具学过半年,在元素魔法上不说是毫无涉猎,只能说是一窍不通!
克劳克脸上渗出汗珠,前额的碎发在火舌的舞动下焦黄卷曲,大脑也随着愈发热烈的火焰不断升温。
不行!真不行!克劳克看这玩意,就像让英语专业的学生翻译法语!
或许是看到克劳克犯了难,人群的骚乱愈演愈烈,空气中的硫磺与焦臭味愈发浓郁。
“先生,如果不介意,能让我试试吗?”克劳克听见一声女音,那声音不小,足以将其他人的嘀咕声都盖过去,却异常平静、清冽,这让它在一众嘈杂中尤其明显。
女人穿身青绿色长裙,轻轻拨开人群,上前来。她的皮肤明显保养过,在粗糙的村人间白得耀眼。长发扎个马尾,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凌乱,想必被监禁时,也没忘记打理。只不过为了逃跑,她撕掉了自己的裙摆,这才显出几分逃命的狼狈来。
克劳克抬眼,发现面前的女人与麦娜有张一模一样的脸,便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茉莉?”
“是的,先生。”她微微欠身行礼,“看起来您遇到了麻烦,我是卡亚多斯大学道具设计专业的应届生,拿过咒文竞赛的奖项,也许能帮上忙。”
克劳克微怔,起身拍拍裤腿:“那就麻烦了。”
茉莉冲他微笑,蹲下,随手捡过树枝开始运算。
“克劳克先生!”多伦抽抽鼻子,忽然瞪大眼,冲同伴大喊,下一瞬,他眼神变换,猛的侧过身。
一把比成年男性还高的巨斧从树林深处飞来,几乎是贴着龙人的脸掠过,劲风带起几根微细绒毛。
克劳克眯眼,看向斧头飞来的方向:“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啊。”
狮头兽人高大的身形挤开树木,脖子上的鬃毛被热浪掀起,层层叠叠,在火光下映出精光,像晨间朝阳。
“快?我还觉得太慢了,一路上那些预设的小幻术可让我绕了不少路。”大当家扭扭脖子,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克劳克看向他身后,蹙眉:“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这样没问题?”
“年轻人都走啦,剩下的都是些老人或残疾,把他们带来也没什么用。”
“年轻人都走了,你们不走?”
“我说过,必须把这批‘货’交掉。”大当家张开手掌,巨斧飞回,被他单手握住,“所以,能把那些人还给我了吗?”
“绝对不行!”多伦站到克劳克身前,“您才应该去自首,先生!多少能减轻处分才对。”
“减轻?”大当家看眼多伦的龙角,“你也是异族,难道不明白吗?如果我是人类,那确实能减轻,可如果是我们这样……他们只会找各种借口把我推上死刑。”
多伦被这话噎住了,放低声音咕哝:“那你更不应该当山匪。”
“瞧你说的,如果活得下去,谁愿意当盗匪?”大当家叹口气,“你被人类背叛过吗?”
“有啊。”
“没有就别……什么!”
多伦挠挠头:“我以前被我朋友卖掉了,前不久才刚恢复自由身。”
“呵,小灾小难罢了。你们体会过被歧视,甚至亲人朋友也连带着遭罪,最后近乎疯狂吗?”
“啊。”克劳克一拍手,“这很正常啊。”
“这……这正常吗?”
“是啊。”
“那你们见没见过,寨里多少人离曙光只差毫厘,却被命运推落深渊的景象!”
克劳克与多伦异口同声:“啊。”
“算了,你们不用说了。”大当家郁闷地将斧头砸进地里。“直接开打吧。”
“这种事你不需要和别人说。”克劳克耸耸肩,“苦难不会因他人的幸福增多,也不会因他人的痛苦减少。苦难就是苦难,他就在那里,不偏不移。”
“你大可以哀叹、愤恨、复仇。无论是咽下苦楚还是举起刀兵,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与你在此地对质,并非道德上的冲突,仅仅是因我们挡住了各自的路。”
“感谢你的开导。”大当家挑挑眉,看似随意地抬起左手。下一瞬,空间扭曲,雾气翻涌,多伦的脚爪忽然从他左侧袭来,却被稳稳挡下。“要是不玩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