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卡亚多斯。
齿轮互相摩擦的咔哒声随处可闻,连绵不绝的烟囱呼出灰白的烟柱,乌云构筑起墨黑的穹顶。
作为库卡撒最大的魔导城市,这里的繁华不亚于首都。
克劳克走下马车,立刻吸引了周围的目光。那头黑发与带着异国风情的容貌无论在何地都是那么引人注意。
即使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克劳克依旧不大适应聚焦的视线。只能拉低兜帽,快步走进小巷。
要不是为了完成那个麻烦女神的命令,他才不会靠近这里,大城市的嘈杂让他心烦意乱,只有不见天日的漂亮天空能稍微弥补他的失意。
克劳克仍然记得,在前世死后的穿越间隙,那片灰蒙的虚无之上,金色女神挥手对自己甩出三张肖像。自顾自的宣告:“三年内,你必须获取这三人的信任,并将他们聚集在你身边,否则,我将收回你的生命。”
他连拒绝都来不及,就被踹进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安慰是女神赠送了两个颇有限制的愿望……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神都是那种恶劣脾性。
思绪飞逝,很快他就来到此次的目的地:卡亚多斯的冒险者公会。
他为某人而来,但找人之前需要些准备,好排除某个可能的妨碍。
他从衣袍里掏出一团纸。那纸张像是被随意撕下的,缺口处如几十年没打理过的烂牙般参差不齐。
“今日正午,卡亚多斯冒险者公会见。
园丁敬上”
这是早晨他从马车上醒来时发现的,来自从穿越过来开始就跟着他的“老朋友”,如果他不应邀,那家伙可能会自己找上门,比如从旅馆的马桶里爬出来。
克劳克浑身一激灵,推开面前的大门。
无论是哪里,冒险者公会总是人声鼎沸。他们中有人是为了发布任务,但更多是为了买醉。不少考不上冒险证明的佣兵混迹其中,期待截下一两件本应贴上公告栏的委托。
一楼呈现出六边形,除大门外,每面墙下都有一座吧台。这些吧台与中央那些餐桌不同,只招待真正的冒险者,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等级。
克劳克走向黑色吧台,把冒险证明放在面前。
酒保放下正在擦拭的玻璃杯,看向面前的少年。那是张相当漂亮的脸,皮肤白皙柔嫩,五官柔和,只不过他的黑发黑瞳说明他不是库卡撒人,甚至不像出生在这座大陆。
酒保并没有在欣赏那张脸上花费过多的时间,他捏起冒险证明,掏出手帕,放身边的紫色药水中一浸,擦在证件上,大大的字母“E”便显现出来。
酒保啧啧称奇:“这么年轻的冒险者属实少见。”
“运气而已。”克劳克双手交握,撑住下巴。
“那些考了一辈子的人可没你这好运气。”
“也没那么夸张,大多数人也就坚持个三四年。”他打个哈欠:“不说这些了,来杯草莓牛奶。”
酒保嘴角微颤,几乎要笑出声,但还是老老实实背过身:“下次点些大人饮料吧,小鬼。”
“在库卡撒的法律里,人类十七岁不该叫小鬼,我只是不喜欢酒精。”
虽然上辈子也有二十五岁了。克劳克没把心里话说出去,手指轻扣柜台。
不一会,盛满淡粉色饮料的高脚杯滑到他跟前。少年把嘴凑近杯沿,忽然停下,目光下移。
一颗圆滚滚、布满血丝的眼球从杯底浮起,对他眨了眨。
粉红奶泡中泛起漩涡,红色慢慢浸透整杯液体,散出血的腥甜来。无数蠕虫从杯中溢出,粘上指尖,钻开血肉,游走在经络下,一路爬向大脑。
针扎般的刺痛弥漫全身,克劳克轻轻叹气,雾气自脚底盘旋而上,不久,蠕动的肿包褪去。少年拭去额角冷汗,将杯中的红色饮尽,眼球在唇舌间弹跳,最后在牙齿开合中爆开。
尔后,他用手帕擦擦嘴角。嗯,树莓味的,清爽又不酸涩,“园丁”的品味一直不错。
上秒还人声鼎沸的公会突然一片寂静,连随处可闻的齿轮滴答都哑然失声。各张餐桌上,啤酒里的气泡还未完全散去,小肉排与烤菜还冒着白气。窗外的大路被空荡覆盖,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克劳克看向吧台对面,不知何时起,酒保的位置被他者代替。那人身着漆黑又破烂的长袍,身体表面裹满绷带,手套与长靴将皮肤遮掩得一丝不露。
最引人注意的,是戴在他脸上的笑脸面具,那面具洁白如玉,像是石刻,又像是皮制品。一本红皮书放在二人中间,融化的黄金在书皮上烫出“圣母颂”这一书名。
“很好,孩子。仅仅半年你就能看破这种程度的幻象,我为你骄傲。”白面具下的声音分不清男女,像是水里吐出的气泡音,似乎在笑。
“没什么了不起。”幻术天赋是愿望之一,克劳克并不觉得这值得说道,打算岔开话题,“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白面具打声响指,周围的一切如镜子般破碎,不知何处吹来微风,星光撒在身前。转椅化作藤椅,吧台变成方桌,无际的昙花嫩芽将二人包围,数不尽的臃肿白蚕在叶片上酣睡。
白面具负手侧身,眺望整片还未完善的花园:“当然是上课。我是‘园丁’,让”鲜花“——也就是你——绽放是我的职责。在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前,我会一直跟着你。”
克劳克咂咂嘴,面前这个自称“园丁”的家伙,从穿越来不久就一直跟着他,每个月都至少会现身一天,自觉担当起“老师”的责任,教的还“恰好”是许愿得来的幻术。
他也没理由拒绝白面具的教学,不过这家伙明显有什么目的。如果可以,他其实不太想和“园丁”靠太近。
克劳克靠上藤椅,指指天空:“我记得之前说过,在到这个世界前,把我送到这来的那位女神就给我下过指令。我必须找齐三人。若时限内不完成要求,我的性命将会被收回。现在,我只剩两年半的时间,而其中一人就在这附近。”
“是了,你提过这事儿。唉,年纪大了,记忆力难免出问题。那些神,啧,你也知道的,宋,他们比流氓还不讲道理。”
克劳克收起微笑,双手握紧,指甲深深扎进手心,瞳孔放大,眼中晦暗不明:“我不知道拜托过你多少次,不要用那个姓称呼我!我是克劳克,也只是克劳克。”
“你总要揭开那道疤,直面伤痕累累的过往。”
“从理性来说,这些与你没有关系,从道德观念上来看,这是一种失礼行为的表现。这种行为包含挑衅与窥探隐私的意义,逻辑上来讲,这种对话不利于良好的人际关系……”
“停。”白面具把手指放在唇边,克劳克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塞住喉咙,虽然还能呼吸,却说不了话。
“冷静些,让我们停止这段会危害师生情义的发言。”白面具双手交握,“我今日很忙,还有‘客人’在四处搜寻我的踪迹。”
“现在,我们来上课。这是我教授给你的最后一堂课。”
“最后?”克劳克感觉喉头一松,又能发出声音,“真是突然,明明上次见面,你什么都没提。”
“我刚刚检查过你的花。”白面具凝视无边无际的花田,“他们离抽出花苞已然不远,是时候让你自己成长下去。被一直伺候的花朵,根系常常不深,那样容易被其他花草挤出花园。”
“我们还会再见么?”
“自然。”
“那就不用道别了。”克劳克捏住下巴,“开始吧,我看看最后一节课会教些什么。”
白面具摇头:“什么都不教,这节课,我们考试。”
克劳克悄悄挺直背脊。即使心理上早已习惯,身体却还是会条件反射:由于幻境中不会死亡,白面具有时会出相当麻烦的题。
白面具挥挥衣袖,少年眼前一花,一把左轮手枪出现在桌上。紧接着,他拿走枪,弹出转轮,往弹巢中吹口白气,薄雾凝结成六颗子弹装填其中。
“这是很简单的考试,只不过需要一点点耐心。”白面具,宣布考题,“这六发子弹里只有一发是空的,你必须抵住自己的脑袋射击,让空弹射向你,每次开枪,里头的子弹都会换位并重置。”
“实弹与空弹有明显差异,但我用幻术掩盖了他们的区别。当然,与以往的考试一样,失败会有惩罚。那些实弹的效果与现实无异,你不会死,但疼痛会逐步升级。祝你好运。”
克劳克倒出子弹,略微检查,发现这些子弹上的幻术相当复杂,以自己的水平,全部确认大概需要五至六个小时,慢慢检查效率实在太低,怪不得说是需要耐心。
白面具确信这是相当长的流程,便拿起桌上的圣母颂,准备打发时间。
然而,刚翻开第一页,随着枪响与火光,鲜红与白浆从昙花幼苗的枝叶上滴下,爆开的颅骨碎片与脑组织混在一起,漂亮的黑瞳垂吊在只剩半边的眼眶里,只剩一半脑袋的尸体摇晃着趴倒在方桌上,鲜血顺着桌腿淌进泥地。
一声响指后,尸体消失,克劳克完好无损的靠回藤椅,大口大口地喘气,擦拭着头上的冷汗,脑浆迸裂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在颅骨里。
“凭借运气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白面具摇头叹息。
克劳克只是对他笑笑,开响第二枪。接着,是第三、第四……一次次震耳欲聋的枪响,一次次爆开的脑浆,红与白的浊流在未长成的花丛间爬行。
不知道第多少次扣动扳机,枪口迸发出火星,却没再吐出子弹。在克劳克习惯性的扣响下次扳机前,那把左轮化作云雾消散。
少年神情恍惚,手指来回弹动。白面具伸出手,在他脑袋上一点,彻骨的冷意贯彻脑髓,少年猛然一激灵,摸摸自己的头,又微笑起来。
“六分钟又二十八秒,共打爆自己的脑袋六十七次,你的运气属实差过了头。”白面具鼓鼓掌,又叹口气,“为什么不慢慢来呢?这样可没达到测试的目的。”
“啊,”克劳克脸色还有些苍白:“因为花五六个小时考试,多少有点浪费时间。目的是找出空弹不是么?反正不会死,这样效率高得多。如果我运气再好一些,甚至不用花这么久。”
白面具双手交握:“你总是这样乱来,希望在花苞盛放前,你能好好珍惜的性命。”
“啊,又是花苞。”克劳克皱眉,“你从我们初见开始,每次见面都会提。花苞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种资质。”白面具坐直身体,挥手清理掉桌面上所有污秽,将《圣母颂》紧紧抱在怀里,“救世的资质。”
克劳克手指微颤,半阖眼睑:“救世……和圣母教有关系么?”
圣母教是库卡撒的国教,理念为“救济”,他们侍奉已陨落的半神“圣母”伊莎贝拉。那位半神只存在过短短十年,曾拯救过库卡撒。
白面具摩挲怀中的红皮书的书名,一言不发。
克劳克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他调查过,圣母教没有任何一本叫做《圣母颂》的宗教典籍。
“你的意思不会是,我有圣母的资质?”克劳克见白面具不打算回答,便抖抖肩,主动移开话题。
本是一句玩笑,出乎意料的是,白面具点了点头。
克劳克差点被口水呛到,咳嗽两声,眯眼,眼缝中微微闪光:“你说,我以亵渎的名义向教会举报你,能拿多少赏金?”
“除非你能把我送到教宗圣座前,不然没什么用。”白面具这么回答。
头顶有钟声回荡,似乎来自天空之外。白面具匆忙站起,整理好长袍,微微欠身:“哎呀,我该走了,有客人找上门。但我们不久后还会再见面,宋……啊,不,森德先生。”
他打声响指。霎时,天空扭曲,大地震颤,桌椅倒塌,尚未成熟的昙花幼苗与白蚕们如浮沫般一同破裂。克劳克感觉自己在下坠,万物在眼前不断裂解。
耳边响起酒保的呼唤,克劳克抬起一只眼皮,看向胳膊边的草莓牛奶,伸个懒腰,问酒保:“我睡了多久?”
“快半小时。”酒保回答。
克劳克点头,把放了一段时间的饮品喝个干净,揉揉发酸的后颈:“抱歉,最近有点累……”
说罢,准备起身离开,又突然顿住。反正来都来了,不如看看有什么委托能顺路完成,赚些路费和买房车的钱,毕竟总不能天天住冒险者公会旗下的旅店……
“话说今天有什么工作,当然,报酬尽量高些。”克劳克坐回位置。
“E级选择不多,无非是哪家夫人丢了宠物,或者哪里猎场的普通野兽有点多……咦。”酒保仔细读过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