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的下，一袭灰西装的中年男子撑着把伞，手中提着前些日子里刚买回来的画。
他叫陈时，一位不入流的中产人家，干的都是些倒贩的生意。
趁着之前各大艺术家出售画作时，他也抢到了最珍贵的一幅。周围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他，这也让他的虚荣心大大得到满足。
本来预计将这幅画保留着的，可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任由几番走进赌场的大门。
钱被花光了，他又变成穷光蛋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说到这就来气，明明那场赌桌上自己的牌面好的不得了，可就是输给了对面。陈时想不通，熏扰的气氛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他眼里血丝遍布，一蹶不振地被踹倒在地上。
对面带着笑腔的声音他做梦都忘不掉。
手指被践踩的疼痛与羞辱一齐涌上大脑，苍白的面部被汗液模糊，通红的眼睛记下了他笑晏晏的面孔，对方谈笑间就决定了自己的生死。
“玩的真烂啊，这种技术还敢来赌场？压上这么多筹码最后不还是惨败了？”
对面将败这个词念的很重，字里行间皆是对于他本人的不屑。
可自己确实是败者，败者没有理由获得尊严。
“还的起赌债吗？要不干脆你直接自杀给我们表演个节目好了，省的我浪费力气去杀你。”
代表黑色joker的牌面拍打在他脸上，高举的红酒杯刻意倾斜，打湿他的衣领霍染面容，酒水滑进鼻腔以至于呛了半天。
陈时没办法，他太害怕了，折扭的手指哆哆嗦嗦抓住了对方裤腿，痛哭流涕地喊：“我有画！我有shoung的画，我把画给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短暂获得片刻喘息后，皮鞋却在下一刻踩在他脸上研磨，对面一边踩一边说：“你最好别骗我，要不然有你好受的！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你所说的那幅画，要不然……”
直到这场闹剧哄然而散，他才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赌场。
伴着一阵阵的耳鸣，浑浊视野下他漫无目的地走，拖着疼痛的身躯小步挪着回家。
回到家后，那幅用红布罩着的画最终被取下。鲜血顺着手指抹到了画框上，陈时慌不择端，赶紧跑到水池边拿布沾上水，再跑回来小心翼翼地擦拭污染的画框。
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了，但他必须要保证画作的干净，因为这是他维持命数的唯一机会。要是画因此沾上什么污痕，赌场的那位先生绝对会怪罪他的。
擦拭完毕后，他顿时觉得浑身无力，颓自倒在沙发上。布满伤痕的手连拿烟的力气都没有了，陈时默默注视着这幅画。
画的名字叫《蘑菇人》。
迷幻的色彩以蓝紫绿为主体基调。深蓝的背景下，一片绿油油的山坡，紫色的蘑菇伞上带着红白色的圆点。蘑菇下面没有梗，而是一个人头。
他头上顶着紫色的蘑菇伞，圆润长条蘑菇梗被他抱在怀里啃噬，一瞬间陈时竟觉得肉白色的梗像人的手臂。
小人两颊的红圈淡淡，唇角粘着红白的颜料。小人的眼睛是笑眯起来的，蹲坐在长满蘑菇的草坡上，看起来极不真实。他坐的位置旁边还散着几朵蘑菇，无一例外，皆是梗和蘑菇伞分开的样子。
画面越看越诡异，分开的蘑菇伞在他眼中逐渐变成了人头的模样，他们张大嘴无声地流泪，不停的口语着，好像在呢喃着痛苦。
—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
—不要再无视我的痛苦了—
说着说着，蘑菇伞们将梗踢滚到陈时面前，雪白的手臂朝他伸过来，他刚准备拉住，却感到一股强劲的拉扯力。
小蘑菇们在尖叫，吵得耳朵疼，可手上却不肯停下拉扯的动作。直到一滴血滑落到他的虎口上滴下，他才发现拉着的手臂上端被咬开一个大口，血肉模糊。
蘑菇人依旧是笑眯眯地眼睛，唇角越裂越大，黑暗中，陈时竟看到了他齿列上咀烂的人体组织。
明明拉着的是放在旁边的手臂啊？怎么回事？
手臂突然被蘑菇人抱在怀里，不、不对！
他拉着的一直都是蘑菇人抱在怀里的手臂。
为什么啊为什么？
陈时想不通，瞳孔瞪大了。蘑菇人一口一口咀嚼吞咽，耳边是放大的咀嚼和撕扯血肉的声音。心跳的无比剧烈，可是手却怎么也放不开被啃噬的手臂。
蘑菇人似乎很不满意他的动作，笑眯着的眼睛淡了几分，咀嚼声音更甚，仿佛就在他耳旁一遍遍啃咬着食物一样。
蘑菇梗很快没有了，咀嚼的音效也不再回荡在耳边，陈时长呼一口气，抹了把密在额前的汗液，低头就看见自己的身躯一双蘑菇梗困住。他一把拨开，不费丝毫力气，先前和蘑菇人拉扯的消耗太大，陈时选择坐在这休息一会。
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黄豆大小的水珠落在他脑袋上，他懊悔今天没带伞，想起身走回去，那对蘑菇梗又将他圈住。
今天的雨很奇怪，还刮着暖风，雨水也不密集。
陈时再次拨开那对蘑菇梗，却发现他无论怎么用力都推不动。内心警铃大作，刚站起的后背蓦地冒出冷汗，身体发着抖。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慢慢抬头望向天，看到的却是张大的一张嘴，唇角挂着的赫然是刚刚滴落的一串雨滴。
巨大的口腔离他越来越近，蘑菇梗更是怎么也推都推不动，他急得不行，口腔刚好到达合适位置，只要一下口……
“呼——”
陈时从沙发上醒来，一摸后背沾满了粘腻汗液，沙发上还残留湿漉漉的人形痕迹和血渍。
血液是他回来时没及时处理的，他缓了缓情绪，重新看向画作。
画作依旧是梦幻的场景，丝毫看不出任何血腥残忍的画面。
怎么突然睡着了？
陈时揉了揉眼睛，估计太累了才会做这种离奇的梦吧。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将这些抛之脑后，找好衣服准备去洗澡。
花洒喷出的热水冲淋掉疲惫和灰尘，陈时眯闭上眼，感受水流划过伤口的疼痛，龇了龇牙忍下。
花洒出口的水忽然变凉，扭了几次龙头都无济于事，浴室里的水汽也慢慢变凉。他想着把头上泡沫冲干净就赶紧出去，免得着凉了。可花洒里的水也开始断断续续了，变成雨滴一样砸进头发里。
雨滴……？
陈时突然抬头，随后被吓了一跳。
头顶上的根本不是花洒，而是伞帽，伞帽！！
肯、肯定还是在梦里！他顾不上洗头了，抓着浴室的门杆用力往一侧拉，却发现无论怎么使劲拉都拉不动！就好像……梦中那对推不开的蘑菇梗。
浴室的场景逐渐和他想象中的重叠，浴室门变成白色，把他的退路堵住。
花洒在笑，水滴不偏不倚砸进脑袋。
—救救我—
无数双雪白的手臂围在他周围，朝他伸着手，渴望着陈时能够拉上他们一把。
花洒继续梦里未完成的动作，张大幽暗的口，一点一点向下靠近。空气中弥漫的水汽是蓝紫色的，迫使着他窒息，痛苦。
也不知是否是濒临绝境而爆发出的力气，他一拳砸在白色蘑菇梗上，蘑菇梗抖了抖遂裂开一道口子。
头顶的花洒归于平静，继续往下流着通畅的热水。
陈时的拳头隐隐作痛，抬起头去看，浴室门裂开了，上面还粘上了一道拳头的血痕。
他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眼眶酸涩。撑着手臂爬起来，他关闭了头顶的花洒，后怕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一次可能是巧合，可这一次明显不是在做梦，指节上的伤口提醒着他这个噩兆。
陈时顿时觉得心累，他想睡觉，特别特别想，心理还一直在担忧再次陷入相同的窘境该怎么办。
他捏了捏眉心，最终决定做出选择。
他要把这幅画亲自送到那个男人手上，无论是以还债的筹码为理由，还是为了逃避这恐惧的幻境，他都必须要把这幅画送出去。
万一、万一送出去就全好了，他的生活归于平静了？
会的，一定会的！
陈时癫笑着，眼周挤出几滴泪。既然他都这样对自己了，报复一下也没关系的吧。
他必须赶快送出去，免得下次他又一次进入幻境。
说不清为什么，可紧绷的心跳催促着他赶紧做出行动。陈时有种预感，如果今天没把这幅画送出去，那他绝对会死在幻境中的。
他不想死！
出门时，陈时特地看了眼天气。今日的黄昏不同往昔，灰蒙蒙的带着淡紫色的天空向下下着小雨。
又是下雨……陈时烦躁不安，拿在手里的画仿佛又变成绵软的蘑菇梗，他竭力忽视这种感觉，不断在心里重复道。
只要送出去就没事了。
手上的触感似乎又回归正常，指腹摸到坚硬的画框后，第一时间产生的情绪竟然是感动。
他太害怕了，他害怕会再次重蹈覆辙。明明没做出什么事，为什么倒霉的永远都是他？
他不清楚，赌博带来的刺激是其他项目不曾拥有的，他过去有多痴迷于赌桌，现在就有多后悔。不过幸好，幸好他现在可以将他受过的苦难转手给别人。
如同他倒贩的本职一样，苦难也可以再次被别人接手。
做足心理准备后，他带上了伞，提稳装着画作的袋子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