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桃师姑真是康安安的妈妈,此刻估计连刀都已经提在手上,而谢子璎在座下看着康安安与小王爷冷然对视,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们一句话说得不对路,当场冲突起来。毕竟按照小王爷的一贯行事方式,立刻跳起来杀了她也是有可能的。
想不到,小王爷死死地看了她半天,脸上毫无症兆地剧烈抽搐起来。
“坏了坏了,又发病了。”有人轻轻地说,声线极低,但是康安安听到了。
只见小王爷的脸像是随时要从头上脱落似的,五官不受控制地抽动,像是有双隐形的手在猛烈撕扯他的面皮,座下众人都是见识过的,不约而同赶紧转过头,齐心协力装作没看到。只有康安安打起精神,仔细盯住他的脸,他眉心处有一团黑气渐渐涌起,像是随时要用力挣脱离开,谢子璎说的元神涣散,竟然在小王爷身上以另一种形式发生了,不过这种情灵间的错乱争斗,看在普通人肉眼里只能是一种疯癫。
康安安毫不犹豫一手按在他眉心上,像是在轻轻抚摸,其实用力将他体内的情灵安抚下去。
须臾之间,小王爷面色渐渐舒缓下来,康安安放下手,只见他眼神呆滞不动,又等了会儿,居然展颜一笑。
他平时对着众人喜怒无常,偶尔赏个笑脸,也不纯粹简单,夹带着各种冷眼、嘲讽、鄙夷、轻蔑之类的恶意。可今天却是笑得出奇的温和,简直如春风拂面,座下客人陡然见了这个笑,比刚才的疯癫更觉可怕,大家都呆住了,连唱曲的遇仙娘子都停下来,觉得可能要出大事情!康安安也呆了呆,却是发现这个男人长得还真的不错。
可惜,长得这么好看,情灵却是混乱的,她想着,同时叹口气,看他的眼神更加悲凉。
小王爷被她看得浑身过了电似的,情不自禁打了一个激灵,每个毛孔都是清新舒爽,此时心里也是一片清明,不知如何感谢,便把手里的酒杯递到她面前,“我敬你一杯。”
“好。”康安安直起脖子把杯中酒一干而尽。
“太痛快了!”大家都搞不明白场境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心想果然是疯子,行事方式毫无道理可言。突然有个伶俐的客人乘机鼓起掌来,座下这些人大多是依附豪门的帮闲子弟,最识眼色,顿时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喝彩声一片。
“这位姑娘真是大气豪爽,非寻常脂粉可比。”有人赶紧过来拍马屁。
康安安愕然,其实她只是不懂什么叫半推半就而已,仔细算起来,她可能连属于女人的基本的羞耻心都不一定有。
所以当小王爷乘机在桌子下面拉住她的手,她也没有像普通女人似的红着脸忍受,或者轻轻避开,而是皱了皱眉头,立刻直接马上肯定地甩开了。
这具肉身虽然是借来的,她也不喜欢被人随便碰触。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女人竟然敢甩小王爷的手!连小王爷自己都懵了,这个世上居然有女人敢甩破烂似地把他的手丢出去,还当着所有人的面。
大家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房间里的气氛安静到诡异,康安安看着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不由沉思起来,觉得自己大概做错了,歌姬怎么可以嫌弃客人?她毕竟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搞事情,入乡随俗吧,她叹了口气,自己去把小王爷的手又拉回来,这下总可以了吧。
“……”所有人又倒吸一口冷气,这女人竟然敢拉小王爷的手!
小王爷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被她攥在手心着,以一种老母亲牵着儿子的方式握着,毫无柔情可言,倒像是要准备开始促膝谈心,顿时很无语。
忍耐了一会儿,他默默地,慢慢地,自己把手抽了回来。
场面尴尬到不行,再圆滑的客人们都救不了场了,谢子璎实在坐不住,他站起身,自一旁歌姬手中抽出杆笛子,“在下不才,新学了首曲子,今天硬着头皮上一个,就当给大家听个新鲜儿罢。”
话说得真心实意,确实是豁出去厚着脸皮顶上阵了,否则把事情闹开了,日后认真追究起来,肯定得把他给牵扯出来。
大家正愁没有个着落,立刻起哄:“到底是谢三公子,最识情达趣的!”
小王爷抬头看他一眼:“我当是哪家的谢三公子,原来是小谢,你不是在国公府听差的吗,我还以为今天的帖子请不动你呢。”
谢子璎红了脸:“王爷休要取笑,我不过是个替人跑腿传话的帮闲,连个门客都没挣上,您能下我帖子也是大恩大德,岂敢挑三拣四的。”
“呵呵,你混不上门客,是因为你们公子不想要罢了,人家是力志当圣人的,圣人从来只收门徒不纳门客。”
谢子璎听这话明显不对,晓得这两个人虽然从未交际,其实结冤不浅,皆因他两个都是整个汴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一个顶天,一个垫底,水火不容得很。他今天瞒着公子来赴小王爷的宴,当然不能帮着诋毁自己的主人,落人口实,当下只能尴尬地笑,“王爷果然最爱说笑,不如听小人献上一曲,也好凑个趣。”
当下横起笛子,悠悠吹起来。
那边也有酒博士跑人去告诉了姚师姑,整个酒席瞬间做出调整,遇仙娘子撤下,杂耍艺人等在厅外,重头大菜提前上。
所有人的注意力得到转移,又变得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听曲子吃东西。
小王爷面无表情地坐着,心里却是汹涌澎湃,惦记着身边的康安安,想着等会酒席结束了,要不要让姚师姑把她直接送到自己府里去,但是此姝看起来不是凡品,绝不能唐突怠慢了她,况且第一次遇到如此脱俗不羁的女子,小王爷很有几分知音感,首先跳出脑子的念头倒不是占有她,而是与她相识相交,不错,深入了解的那种,他深深地看了眼康安安,后者则又在愉快地吃菜了。
“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他提出了一个曾经对他来说毫不重要,但是今天突然变得很重要的问题。
康安安放下筷子,沉思起来:“我可以随便给你一个名字,但是其实并没有意义,你不觉得人一生都是孑然独立,生前逢场做戏,死后更是孤单上路,所以并不需要记得其他人的名字。”
这是实话,也是她在归墟的心得,许多人都说过要生生死死在一起,以后结伴黄泉路什么的,其实人死之后,踏上归墟之境,比人间更孤单寂寞,一个个元神飘荡向前,身后跟着她这个度朔使,根本没有一起搭伴聊天抱团取暖的可能性。
小王爷听得满头雾水,肃然起敬,越发觉得她高不可攀,简直就是世间奇女子。
“姑娘赏一个字吧。”他低声说,要是有熟悉他的人听到这句,必定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一向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小王爷居然会求人,求得还是个酒楼里出来卖的女人!
康安安想了想,用手指蘸了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安。
不能再透露更多的信息了,回国公府以后,她还是要做人的。
“安姑娘。”小王爷很久没有这么欢喜,心里仿佛要乐开花,忍不住又去拉她的手,这次康安安嫌麻烦,就由得他拉了,自己筷子不停,尽挑好菜吃。
酒席吃了大半的时候谢子璎就溜了出来,桃师姑早在门等着他了,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一打照面,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杀千刀的狗材,敢来老娘面前捣乱,没事给我塞了这么个烫手挑事的货,等会吃完了酒,小王爷要是向我讨她怎么办?咱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别砸在你手上,今天横竖她是别想走了,休怪我翻脸无情,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小王爷那里的身价银子我去谈妥,到时候我七你三,你乖乖听我一句,大家都得好处。否则,惹得老娘发起狠,管你谢三还是谢四,一个都休想跑得掉!”
她平时走的是秀雅端庄的风格,今天横眉立目,两颊处的脂粉都糊了,谢子璎便知道是真急了眼,不过他也是九曲心机,虽然被横生的枝节搞得心惊肉跳,几巡酒下去,心里也已经把对策想好,闻言一声冷笑:“都说你桃师姑精明胆大,在这片上也算是个人物,怎么遇到事情这么没头没尾,眼里只看到银子,你就没瞧见那天大的机会?”
“什么机会?”姚仙姑厉笑一声,“别仗着自己有些花花肠子,毛都没长齐,就想在我眼前打混帐!”
“来,我教你个齐全妥当的办法,不但小王爷不会怪罪你,并且八仙楼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从此旺盛发达,迟早连白樊楼都比不上。”谢子璎凑在她耳旁低低说起来。
姚仙姑半信半疑听他说,开始还皱着眉,终于眉头慢慢舒展,脸上像办起了杂耍会,眉毛也要跳起来,眼珠子也要滚出来,嘴巴越张越大,舌头都藏不住。
“唉,我的活冤家哟!”她咯咯娇笑着,手里香喷喷的帕子直接甩到谢子璎眼皮上,“让姐姐看看你的心是怎么长的?小时候吃了什么蜂蜜王八屎,这样奸滑似鬼的主意亏你也能想得出来!”
一顿酒席吃得七七八八,已是四更天的时候,大伙儿东歪西倒,有几个已经站不起来,小王爷的手已经放回自己面前,因此心里很有些失落,不知为什么,在握着康安安手的时候,他觉得很平静,一片清风霁月,再没有平时那些浮躁不安的情绪。
康安安也吃完了,可还是没有半点想搭理他的意思,意兴阑珊的等着散席。
她越是冷淡越无所谓,小王爷就越觉得她难能可贵,明明就坐在身边,心思却如同隔了千万里。勾栏瓦肆之地他也是熟客,见过许多烟花女子,各种娇媚清新冷淡白莲花的人设,很多人都暗示自己是美玉落在污泥里,无奈才做供唱迎合之事,无非是自抬身价,为了更好的笼络客人罢了。可没人像康安安这样,她是真的不喜欢,真的不耐烦,真的只是来跑个龙套而已。
一时之间,小王爷都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去亲近她了。
正在犹豫,突然听得外头一声轰响,房间里的人都惊得跳起来,有人跑出去查看,随即又跑回来,喜道:“不知是谁在街上放了烟花,外头现在光焰齐明,到处响亮呢。”
大家听了都奔出去看热闹,又有人过来请小王爷,说:“不必去外头街上,那边雕花栏杆是对着街心的,从上往下更好看。”
小王爷才说了一声,“知道了”。再转头,房间里人影晃动,身边已不见了康安安。
谢子璎早埋伏在暗处,看着桃师姑的人缠住小王爷,自己瞧了个空,一把扯了康安安就走,两个人脚不点地,几乎是一口气奔到外面,先去房间里换了头面衣裳,姚师姑早备了马车,谢子璎亲自执鞭,将康安安偷运了出去,直到离了几条街,谢子璎才长长呼出口气,“姑奶奶,你差点害死我了!”
康安安道:“你托我事已经办好了,想不想知道结果?”
“想!”谢子璎立刻停止抱怨,欣喜道,“仙姑,你真的看出来了?”
康安安便把诅咒的事说给他听,谢子璎一拍大腿:“怪不得我瞧不出来,原来是被人下了咒。”
“如果单纯只是情灵混乱,所谓魔由心生,还可以想办法找到心结所在,予以渲泄排解。但是诅咒这种法术,是在他元神里又添了一道别人的情灵,引得人六神无主烦乱不堪,除了去掉多余的情灵,真的没有其他办法能化解。”
“仙姑你这么厉害,可有办法化解小王爷身上的诅咒?”
“解咒这个事情,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只要知道那个多出来的情灵的来历,再用些道家法器,就能把它抽出来送回去。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找到那个下咒的人。”
“我瞧刚才仙姑在他身边,就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谢子璎觍着个脸笑,“说不定这事连我师傅都未必够能力,只有仙姑最神通广大。”
“少来这套。”康安安白他一眼。
这人真是太滑头太聪明了,居然一点都没说错,她是多年的度朔使,身上自带着镇摄元神的罡风厉气,所以刚才小王爷只要拉着她的手,身上多出来的那点东西立刻就安静老实了。
不过,她还不想插手这件事,一来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若是让吴镜大人知道了,肯定会怪罪下来;二来如果出手,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像她这种外派度朔使在人间行走最重要的还是低调谨慎,最忌张扬,况且多做多错,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够了,剩下的事自己想办法去吧,再和我无关。现在是轮到你还人情了,那个陪读的王卿是怎么死的,你打听清楚了没有?”
谢子璎说:“我已经找人问过了,他原是国公府的远亲,父母死得早,那支分族本来人丁凋零,没有人能收养他,才送到国公府来伴读的,说是公子身边的伴读,就是个家奴,平时也不大得宠,很少在外露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