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跟着纸雀一路到镇国公府,晏淮玉的院子里。
刚从房顶下来,他就透过门缝看到了地上倒着的身影,身侧还有些吐出来的血迹。
他赶忙推门进去,将人抱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这人脸色惨白,额头隐有薄汗渗出,就算是昏过去了也不安稳,眉头皱着,眼皮子底下的眼珠也在轻微的游动。
“可我该怎么救你呢?”裴序低声念道。
若是一般的病症,纸人也不会跑这么远去向他求救,所以这只能是,体内祟魂出了问题?
他低头给这人掩好被子,视线却从被子移到了拿被子的手上,双手都有几条红色的鞭痕。
裴序恍然:“我怎么忘了这个。”
他起身在屋内找了一柄裁纸小刀,毫不犹豫在自己腕内划了一刀,用杯子接住,不过片刻就接了一杯。
他用布带将伤口包扎好,小心地端着茶杯,将晏淮玉扶起来,一点一点喂他喝下。
一杯血下去后,晏淮玉突然猛吸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茫然地盯着屋顶。
裴序轻声喊道:“晏淮玉,晏淮玉,陵阳衍。”
晏淮玉却又缓慢地呼出了这口气,双眼合了起来,虽然也是晕过去了,但不同于刚才,他这会要睡的安稳些了。
裴序重新替他掩好被子,托着下巴看着他,也不知道多久才醒。
他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把屋内的灯熄了几盏,让这人睡得更舒服些。
纸人也从他怀里跑出来,坐到枕头边等着主人醒来。
晏淮玉缓缓睁开眼,看着屋顶的大梁怔愣了片刻,逐渐清醒后他想起,昨天祟魂不稳导致晏淮玉的身体晕过去了。
这晏淮玉本就死了,全靠着他寄灵上身才能继续运转这具躯体,若是他祟魂灭了,这具身体也会即刻死去。
敛下思绪,他记得昨天是在外面倒下的,怎么这会在床上?这个院子他严令夜里不准旁人来,半夜不请自来的只有那个假裴序,可他被武备司带走了,必定不是他……
“陵阳衍,你醒了吗?”
晏淮玉侧头看向声音的来处——还真是假裴序,只不过样子狼狈了许多,之前去夜盗司祟府也没见他这副样子。
身上就穿着件宽松的寝衣,头发靠一根玉簪松松散散地束起,撑着下巴的手臂上有几条醒目的鞭痕,颈侧被手遮住的地方好像也有一条。
晏淮玉坐起身来,低头看着靠在床边的人,这次看仔细了些,颈侧那条鞭痕虽然严重,但要比手上的细一些,应该是没躲过,被鞭尾扫到了。只是被鞭尾扫到都这么严重,看来使鞭子的人是冲他命去的。
晏淮玉没喝水,嘴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嗓子干涩,声音沙哑道:“怎么被打了?”
“这个啊。”裴序抬起双手,毫不在意道,“武备司要走个过程,我不好全都躲着,不然该被怀疑了。”
晏淮玉伸手抬起这人的下巴,眼神盯着颈边的那条鞭痕:“说的是这条,怎么被打到的。”
这人手上的鞭痕不算重,只有脖子上这条,按他的身法,没躲过去是不可能的。
“一时大意了,就没躲过……哈哈。”裴序不想细说这个,怕难免会提到他耳力的事。
他一转话题:“不提这个,你怎么突然晕倒了?多亏你这纸傀,还知道来武备司找我,不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
晏淮玉看着窗外还未亮彻的天边:“你就这么过来,武备司那边不管了?”
裴序:“相殿绝帮忙,变作了裴序的模样留在武备司,晴娘他们都在,今日正午娄千羽要带裴序去孤山,娄千羽你知道吧,就是……”
“武备使麾下校尉,上次国公府蹴鞠赛就是让他带兵护卫的。”晏淮玉手撑着床道,“他不是裴策的好友吗?怎么会任由手下对你用刑?”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裴序说着,从床尾拿了一个靠枕过来,放到晏淮玉身后,让这人靠在上面。
他继续道:“出了点小意外,杜谨修说他身边应该有细作,所以才会把我安排到了被贤王收买的酷吏那里问话,就这样。”
晏淮玉靠着枕头,确实要舒服了些:“那你今日去孤山岂不是很危险,李幼菱不管是不是因为你被抓的,看来贤王府都会找机会要你的命。”
裴序说:“娄千羽跟裴策说了会护我周全,保我万无一失。”
“你这叫万无一失?”晏淮玉微抬下巴,往他脖子处示意。
裴序摸着颈侧的鞭痕,笑道,“这话我也对他说过,所以他说今日会扮作马夫,贴身护卫我,保证不再出别的意外。”
“我也和相殿绝说了,要是晚上回不去,今日会去孤山找他。”裴序说完沉默了片刻,又迟疑道,“陵阳衍。”
突然被叫到这个名字,晏淮玉心中有些异样,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你说。”
裴序小心地问道:“我,我脸上有痣吗?”
他心想,不知是什么错觉,让他觉得陵阳衍或许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也许看到的就是他的真面目,但——果然还是他想多了。
晏淮玉手指在这人脸颊上点了一下,轻声道:“这里有。”
他说完却发现假裴序有些失望的将头埋了下去,再抬头时,又没了那点异样的神情。
裴序:“我知道了,你现在好多了吗?”
假裴序肯定不会明知故问,晏淮玉按下思绪,道:“多谢你的血,我好多了。”
裴序却道:“那你给我找件衣服吧,我一会还得去孤山呢。”他扯了下自己的衣领道:“总不好就穿这件衣服去吧。穿寝衣瞎转,跟裸奔有什么差别。”
晏淮玉没忍住一笑:“那你这是我面前裸奔吗?”
说完他还是掀开了被子,让假裴序扶着他去了放衣服的地方。
晏淮玉:“晏淮玉的身形比你高一些,穿这件,还有这件应该差不多。”
他拿起一件新的赭色里衣,和湛蓝色的圆领短袍递给身边的人,裤子还好,可以束进鞋子里。
裴序得了衣裳,去屏风后面换上,这几件衣服的风格和他平时穿的完全不一样。
墨青给他准备的都是些清亮雅致的颜色,如藕荷、天青、水绿。晏淮玉虽然不比他大多少,衣服颜色倒是比他沉稳许多。
“还有件事得麻烦你。”
假裴序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晏淮玉:“你说。”
“实在惭愧,我不会束发。”裴序说着从屏风后出来,他头上这根玉簪子松散的很,估计坚持不了去孤山。
看这人已经去镜前坐好了,晏淮玉才缓步走过去,将他的玉簪取下来放置桌上,换上一个自己不怎么用的竹枝小冠。
晏淮玉梳着头,嘱咐道:“娄千羽信不过,你去孤山后,不要着急和相殿绝换回来,隐在暗处,若有意外也方便出手。”
裴序老实点头:“嗯。”
晏淮玉:“我让纸雀同你一起去——袖雪带了吗?”
裴序微微摇头:“要回裴府拿袖雪吗?”
晏淮玉淡淡道:“不用,一会我再给你一把。”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是要还的。”
“陵阳衍……昨晚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裴序还是问出口了。他的事倒是和盘托出了,这人的事,他一件都不知道。
晏淮玉束发的手没停,知道他这是在问晕倒的事。
良久,他才开口道:“我可能要出趟远门。”不等裴序反应,他又道,“我知道了一些关于故人的事,要去求证一下。”
“嗯。”裴序轻声回道,晏淮玉要走……
裴序:“那你还回来吗?”
晏淮玉:“不知道,也许会。”
也许不会,这具病体太差,可能会熬不过一路的颠簸,也有可能会突生变故,他没法给出肯定的答复。
二人沉默了许久,窗外,破晓的天光悄然降临,透过纱窗,带着一丝朦胧的凉意。光线轻柔如同细腻的金丝,缠绕在他们的衣摆和发梢,裴序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光有些难以言说的刺眼。
他突然道:“袖雪还没还你呢。”
晏淮玉沉吟了片刻,说:“等我回来后再还吧,但如果没回来,就当是送你了。”
一说到分别,裴序就不怎么想接话了,沉默着等晏淮玉将他的头发梳好,束上小冠。
他又去箱子里翻了一块遮面的长布,得把脖子上的伤遮好,不能露出破绽来。
万事俱备,晏淮玉放出的纸雀在檐下等他,又给了他一把长刀护身。裴序对这人微点下头,便跟着纸雀走了。
看着假裴序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晏淮玉静立了一会才去书桌上取了支笔,走回里间卧房。
他招来昨夜去找假裴序的纸人,在它的脸上描了一张嘴。
小纸人便爬到他的肩上,在他耳旁对他事无巨细地说着昨晚,去武备司的所见所闻。
晏淮玉疑惑道:“相殿绝变成了他的样子,他反应很奇怪?”
纸人叽叽哇哇说个不停,只怕形容不来,漏了什么细节,晏淮玉揉了揉眉心,将纸人平躺着托到掌心,闭眼冥想。
这是要以纸人为媒介,感受它昨晚经历的事。
看到假裴序言辞恳切的求相殿绝帮忙,几乎差点下跪。
看到相殿绝答应他,变成了他的模样后,假裴序还是一脸莫名的神色。
看到他着急去床下点灯拿铜镜,拉过相殿绝一同入镜,两张脸确实别无二致。
众人都在看着相殿绝这出神入化的神通,只有假裴序在看向铜镜里那两张脸时,有一瞬的错愕与不解。
“难道……他看到的脸,和众人看到的不一样。”晏淮玉低喃着。
再回想刚刚他还在床上时,假裴序唤他本名,问脸上有没有痣。
所以假裴序一直以为裴序是和他长得一样的人,实则完全不同!
怪不得,怪不得刚刚说他脸上有痣的时候,这人神色有些异样。
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同族,叫什么名字。
连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也突然发现其实连他的真容也看不到……
这确实。
挺让人难受的。
而他也要走了,归期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