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霄关城壁巍峨,西起苍玉山脉中麓,东接祁沙哈山脉南缘,像插在两条纵向山脉之间的巨大插销。
城关雄伟耸立于雪原风霜中,撑起一道易守难攻的天险,将西北外族挡在关外。
关下有三城——肃城、沙城和禹城,三城呈南北向分布于关墙下,沙城位于北面,肃城居中,禹城在南。
蓝霄之耻后,蓝霄关全线沦陷,大梁痛失三城,防线后移。
即便这八年萧翊历经千险,以奇计收复失地,但位于主关的肃城和沙城仍然在狄人手中,三座边防城池中,仅有禹城回归。
送亲交接的地点便在禹城界碑——蓝霄关的南段关口。
使队进入禹城后,陈希青感到马车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接着缓缓停了下来。
她不敢开窗看,只能用心听外面动静。
隔窗传来几声狄语,乎伊不知在跟人说什么,语气很轻蔑,接着一箱箱妆奁落地的闷音,神武营兵士走来走去,一个老叟在吆喝:“汤饼,汤饼好喽~”
车外有一兵士说:“公主,王爷说用过饭再走,他在旁边面摊,公主可要同往。”
陈希青必然不能去,“本宫身着霞披,不便下车,车上备了糕点,就不陪王爷用饭了。”
兵士回禀萧翊,萧翊并未说什么,与顾彦雄和吴曜走进木棚搭起的一家面摊。
“王爷,还是老样子?”
热气腾腾的灶台后,一瘸一拐地走出个满脸笑容的老叟,笑纹深刻,像朵深褐色的菊花。
萧翊点了点头,看看老叟用棉裤裹住的半只残腿,“天寒还腿疼?”
“不疼不疼,”老叟回到灶台后,拿着长长的木筷捞面,“王爷给的药,落不下病根。”
顾彦雄在一旁扒生蒜,大声调侃道:“王爷多虑了,老张这厮骨头硬得很。那年王爷撤走禹州所有人,留个空城去套狄人,这老汉死活不走,非说王爷要弃了禹城,他要告御状,告王爷渎职失守……”
“当着王爷的面,不要翻我老黄历。”老张笑呵呵回怼,并未有不快。
萧翊只是沉默着,从桌上拿过一个粗面馍。
顾彦雄把脸对着吴曜,说:“你还记不记得,王爷回收禹城,把老张从地道火海里拉出来,他那腿烧得跟熏猪蹄一样,就这样了,嘴上也没饶人,非说王爷让狄人糟蹋了禹城,这厮身骨硬,嘴更硬!”
老张给顾彦雄碗里加了块猪蹄,以示报复。
一老嫂子端着两海碗汤饼放在桌上,面汤太满,一搁到桌上,就荡出些许油汤。
她毫不客气地重重拍顾彦雄肩甲,“你每次来都要唠叨我家老张那点事,他腿都没了一条,你还笑话!”
顾彦雄丢一颗蒜到嘴里,“还是嫂子厉害,把个硬茬子老汉,收拾得服帖,白天围着灶台转,晚上围着床榻转,他转得动吗?哈哈哈哈哈……”
老张媳妇又笑又恼,拧了顾彦雄耳朵两下,转去摊后切牛肉。
“王爷回防禹城,实在九死一生,”吴曜余光看向在街巷中间并未下马的一众狄人,“他们知道大势已去,离开时竟在地下埋了硝石,将禹城炸成这样。”
顾彦雄啃着猪蹄,嘴里含糊地接着:“还好王爷料事如神,先派斥候到城里排查,撤走了大半硝石,不然这禹城就要炸城一块平地了,要不为了救老张,王爷哪里会被烧伤,还好地道里的硝石受潮了,不然王爷……”
萧翊手中撕着馍,凤眸余光往顾彦雄身上过了一眼,顾彦雄立即噤声,专心啃猪蹄。
陈希青听得一惊,萧翊去临雪别苑找她时,她就发现他身上多了很多八年前不曾有的伤,背上,腰腹,最多。
她分辨不出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那崎岖疤痕包裹着强劲的躯体,一夜夜催得她如一截快断掉的琼枝。
这般运劲猛烈,她猜想那些伤总不是多严重的,然而她想错了,这八年,他的每道伤,都是一次性命攸关的涉险。
她忍不住想看看他,鼓起勇气将窗推开一条缝。
视线一投出去,她瞬间瞠目结舌,街巷的景象如同一片废墟。
萧翊他们所在的面摊,搭在一堵断了一半墙体的危墙下,像随时都会塌下来。
街巷两旁的木制民居基本全毁了,几个稍坚实的砖墙房子也只能看到断壁残垣。
到处都是被炸碎的砖石,土地也全是坑洼,昨日雪大,土上都胶凝出冰渣,肮脏又破败,难怪马车行过,这么颠簸。
城门方向零零星星走过来几个人,还有不过十岁的孩童,个个都衣着破烂,灰头土脸,手中拿着破碗来面摊前讨一碗汤饼。
萧翊把自己的馍给了孩童,问:“你从哪儿来?”
禹城本城的人,除了几户老张这样的硬骨头,都迁去了同城,这几个人只能是从城外来的。
那孩子的母亲忙上前抱住孩子,惊恐地看了眼街道中央的狄人。
“我们从肃城来的,刚刚守城的官兵已经查过我们身份了,我们不是奸细,我们是梁人,大人,我们真的是梁人……我男人被狄人打死了,我们好不容易逃过来……”
萧翊手搭在孩童肩上,说:“这里是禹城,是梁国,没有狄人敢打你们,你们回家了。”
他让老张媳妇给这些人都端去汤饼,妇人领着孩子磕头谢恩。
顾彦雄叹息说:“禹城被毁成这样,除了守城的神武营,百姓没有想回来的,只有从肃城、沙城逃出来的难民才会来禹城。”
吴曜看向那妇人,“肃城现在如何?”
那妇人眼中涌出泪,摇摇头,喂怀里的孩子喝了口汤,“狄人不止封了内城,城外一百里都有巡逻的,抓逃跑的梁人。能逃出来的都是用命拼的,我们村一百户人,就只剩我们十几个了。”
吴曜眼神动了动,不再说话。
远处乎伊不识时务,偏在这时朝萧翊叫唤:“翎王,吃好没,还不走?!”
吴曜重重搁下碗,手压在剑上,额角青筋暴起,身体极力忍着,岿然不动,行这一路,他已逐渐学会忍耐焚身的怒火。
倒是灶台后的老张拿着长筷,架着残腿走出来,呜呜渣渣,啐着唾沫星子,要往乎伊头上丢热筷子。
顾彦雄忙去拦下老张,把手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为按住他,二为安抚他。
萧翊抬起碗,喝了口汤,便放下筷子,解下随身的钱囊给那妇人,“去同城找杜大人,他会安置你们。”
难民谢恩,跟老张拿了些干粮,一群人搀扶着离去。
萧翊向吴曜伸出手,“公主的妆奁单子。”
吴曜从怀中拿出红色礼单,递予萧翊。
萧翊缓缓拉开,手指点了一箱金锭,一箱锦缎,道:“这两箱留下罢,送去禹城城府,杜大人未派县官接手城府之前,神武营着人看守,不得开封。”
吴曜顿时笑了,领命去卸箱子。
乎伊见状,吼道:“萧翊,公主妆奁是梁帝许诺可汗之物,事关两国和亲,你敢擅自安排!”
萧翊笑得散漫,给出理由:“怀安公主路过禹城,亲眼看见狄军炸毁禹城的惨状,心生怜悯,想为未来夫婿积德,留下两箱妆奁给百姓渡难,有问题吗?”
顾彦雄憋笑着拱手,“公主仁爱,实乃北狄之福。”
“福什么福!”乎伊气得眉毛飞起,看看纹丝不动的马车,“公主根本没下车,如何见到,如何大发慈悲!”
“大使既有此疑惑,彦雄,你去问问公主的意思罢。”萧翊无所谓道。
顾彦雄走到公主车外,说了几句什么,他禁不住笑了,回来说:“回王爷,公主意思是留下五箱。”
乎伊:“……”
萧翊:“那便依公主的意思,留下五箱,”
五箱妆奁被神武营抬走,队伍重新整装启程,乎伊一句话都不再说,都到家门口了,犯不着逞勇,等与赫连的接亲队伍汇合,他定要向萧翊扳回这一局。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前进,陈希青扶着车壁,盖头里的凤首步摇,晃得垂珠一直不停拍打脸颊。
她想着萧翊刚刚让难民都去同城,心中有些悲苦,这场仗远没有结束。
禹城与沙、肃两城太近,百姓怕这里会再经战乱,不愿意回来重建。
若不收复另外两城,禹城恐怕一直都会是座废城。
她有些明白了萧翊的话,对这片土地有感情的人,可能并不那么想要和亲带来的伪善和平。
“公主,公主。”
窗外有人跟追着马车而来,陈希青稍稍打开一点车窗,看到老张媳妇手上捂着个白包袱,追着跑过来。
老嫂子把怀里的热油饼往窗缝里塞,“公主,吃口热的罢。”
陈希青忙接过,糊了一手油,她自从来到凉州,总在被人塞吃的。
“多谢你,快回去罢。”
老嫂子跟着车架再跑了一路,快到城门才停下。
——
息风抽出腰间长剑,以剑尖剥开焦尸腰部黑稠的皮肉,一坨变了型的腰牌几乎烧融进焦肉中。
一百夫长拿出那腰牌,擦掉表面浓黑焦物,露出本来的金色。
那百夫长大惊:“将军,纯金腰牌,是金羽卫!”
息风看着地上一人一马的焦尸,眯了眯眼,“什么时候发现的?”
百夫长答:“午时,伙头兵到山里搬柴看到的。”
“此地离军营六里,刚好避开巡逻范围,杀手很熟悉我们,”息风看了看周边,雪深到人腿膝处,“这里通往同城的官道,金羽卫可能是来传信的。”
息风蹲下身,把焦尸上的厚雪推到一边,摩挲尸体全身。
两具尸体极其诡异,人和马一样侧卧着,露在外面的一半身子烧成黑糊糊的半粘稠物,挨地的右侧一半没烧透,只是皮肉焦了。
息风什么都没搜出来,“先灭口,再烧尸,那人来不及等尸体烧完就走了。”
百夫长说:“连日下夜雪,火烧不旺,没多久就会被雪盖灭,所以才留下这么多证据。”
“可能他也没想毁灭证据,只是想延迟被发现的时间,”息风闻了闻那变型腰牌,“用什么烧的尸,知道吗?”
百夫长翻看周边的雪,没看到火源物。
尸体身上没有草灰火把这类助燃物,烧的面积覆盖了人和马的整个侧面,范围不小,除非淋了油,但尸体上并没有烧油的味道。
息风抓了把雪搓搓手,站起身来,“派人来把尸体抬回营,隐蔽一点。”
“是,”百夫长拍拍身上的雪,小心地问,“将军,金羽卫的人死在了咱们营里,是不是要向京城传信,恐怕太子有要事……”
息风眼神制止了百夫长的话,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说:“待问过王爷再说。”
两人从树上解开拴马的绳子,息风刚要上马,一阵山风吹来,将焦尸的呛鼻糊味吹散,一丝丝酒香飘过来,息风敏感嗅到。
他放下绳子,走回尸体旁边。
百夫长跟过去,“将军?”
息风拿起一块雪,细细闻了闻,眼神瞬间凛然。
是酒,不是一般的酒,是暖玉阁的碧香春,整个凉州只有同城萧翊的帅帐里才有。
息风顿觉不妙,截杀金羽卫信使的人,用碧香春烧了尸体,说明此人进得了帅帐,毫无疑问营里有奸细,还是离萧翊极近的人。
这人在营中尚好对付,万一他跟着萧翊去送亲了……
息风迅捷如狼,飞奔上马,马鞭抽得响亮,奔去军营。
息风奔马进营,“即刻封营,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神武营军令如山,所有人都去校场点名,军营各个出入口全部封闭。
息风在帅帐前下马,掀帘进帐,蓦地看到杜思退坐在里面。
“杜大人怎么来了?”
杜思退面色凝重,“看来息将军这里也出事了,但请将军现在随我去一趟州府。”
息风心急如焚,他要给萧翊传信,还要彻查营里所有人,将细作揪出来,“大人,营中确有紧急军情,本将走不开,可否等……”
“等不了!”杜思退花白的眉毛拧成一道雪峰,“王爷定要出事了。”
息风心中一揪,没太多犹豫,就与杜思退去了州府。
杜思退直接将他带到公主住的厢房,房中异常凌乱,妆案上放着陈希青的青玉梨花簪,榻边站着戚贞筠和一个小丫鬟,小丫鬟眼神惊慌地看着榻上躺着的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