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掌教今日又召我来,是想做什么?”
方靖板着脸,言辞冷静,往桌边一坐半点傻气也无。看来是时而痴癫时而清醒。难怪白日在堂中时认出了我。大略是上乘灵根有辨认魔息之能,清醒时分,自然有些记忆。
他举起茶杯浅浅一嗅,脸色微变。
烛火葳蕤,帘珠缀穗,红光曳影间一抹愠意入了方靖眼眉。不知为何,方靖正襟危坐时依稀有几分梅宵的神韵。
“本座瞧着,方公子眉宇间有一股郁结之气。可是道僮们伺候不周?”
我搁下剑,似笑非笑看他,“还是说,你在怨本座昨夜唐突。”
何止是唐突。
若方靖神志清醒,大略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他默不作声,目光先移动到床边桌案上的淫.具上,而后移动到我身上。
这一眼,看得好。
很像梅宵。
“还请方公子吃茶,稍待。”
我低头又细细拭剑。
剑身黯淡,略显出几分古旧,却因我回山以来日日擦拭,隐隐恢复了几分昔日珠宝金玉加持下的凡俗烟火气。
指尖轻触剑柄,毫无灵力。恍惚间却能听到男人慈爱的低语与孩童的笑声。
于我而言,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此剑不像修仙人的本命之物。”方靖开口打破沉寂,“这是什么人的剑?”
一入道门,自当摒弃红尘。这些凡俗旧事我无人可说,在这个静夜里同方靖聊一聊也未尝不可。
“这是我父亲的剑。”我将剑收入鞘中,“当年,我母亲斥重金找匠人制成。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辞世了。”
小时候父亲抱着我去见异地商贾。一艘大船,横卧江面如水上巨兽,我和父亲在那甲板上吹着江风瞭望远处。我太矮了,被舱板拦住什么都看不到。父亲将我抱起来,举得很高。俯视之际,我看到了父亲腰侧的剑——珠光射目,宝气逼人,极漂亮的一把剑。
父亲年逾不惑,早些年为了庄子里的生意走南闯北大病过一场,如今身体受病气蚕食已久,没有太多力气。他抱着我的手渐渐吃力地抖了起来。
我娘听到笑语声,从舱房里推门出来。
她见父亲双臂微抖还勉强同我玩闹,大步流星,一把将我夺去,抱在怀中斥责:“小崽子,就知道闹你爹!”
父亲笑说:“娘子莫动气。小孩子啊,闹一闹,长得高。”
娘是临安出了名的泼辣美人,艳名也曾动四郡五洲。能让美人委身,爹的风流韵事一时羡煞不知多少人。爹待娘的确极好,他一向温和,和娘讲话从无半点高声。旁人道他‘惧内’,他大方承认,从不辩解。
和爹的温和不同,娘对我一向管教很严,我若调皮犯了错,她必要用藤条打我。往往是爹从中调停。
那天江面上日轮高远,晴空如洗,山水交于一色。
仇家来屠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
父亲倒在血泊中再不动一下,母亲中了一刀,手中拿的是爹死前让给她的剑。她负伤走得艰难,带着我和死侍去了马厩,她将我抱上马,却是让死侍跟着翻上马去。她则仍负剑站在原地。片刻后竟将爹的剑也给了死侍。她周身除却身侧一柄短剑外,再无护身利器。
她微凉的手抓着我,用力摩挲着我的小手,顿时擦出一片殷红血迹。我尚且不懂事,哪里见过这场面,已经吓得说不出话。
跟着喊杀声,我娘回头去看,眼见寻仇的杀手就要追上。她妩媚动人的眼中如今已经只剩悲伤与坚毅,再看向我时,竟洒然一笑:
“阿远,娘受了仙人点化,马上得道飞升了。”
道长都是风度翩翩的,哪有这般狼狈,还浑身是血的!
我知道她一定是骗我,当即哭了,哭得喉咙发哽呛咳出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满目慈爱与不舍,手指拂去我的眼泪,为我擦了擦脸。那是她最后一次为我擦脸。
她说:“阿远,此去华山,务必潜心修行,百年后登得仙途,再来和娘团聚。”
她后退了一步,看着我笑:“到那时……娘已经是仙子了。”
女人一袭红衣,站在萧萧竹林里,远处有马蹄声追来,轰隆隆的,震得整个竹林都在哀颤。
再无迟疑,她重重一巴掌拍在马臀上。马儿长声一嘶,载我们奔逃而去。
“夫人——!”死侍一声痛呼,我回头时,眼见那些戴篱帽的杀手如潮水般涌上来,娘义无反顾,提剑冲了进去。
死侍掰回我的脑袋,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死死捂住我的双眼。
我陷入一片血腥的黑暗,只听到死侍在我身后隐忍又压抑地哭泣。
金铁相击之声很快淡去,取而代之,是呼号的萧风,不断掠过耳畔,刮得人头痛。
后来我没有爹也没有娘了。
只有裴轻尘。
裴轻尘很久以前说过一句:“长兄如父。你实在难受的话,当我是你父亲也可以。”
占人便宜也没有这样的。
想到裴轻尘我就会头痛。事到如今,我和他两不相欠,水火不容。我走我的路,他登他的仙。
我起身将剑妥帖收入一个檀木剑匣中。
“方公子,你不必担忧。方宗主舐犊情深,爱子心切。将你送来,是要我为你医治顽疾。”
我脑中浮现出白日里方应天苍老的面容。一瞬恻隐间,我倒真打算尝试渡方靖一点修为。
“方法与过程并不重要。”我平和地说。
谎话够真,便成了真。
我为方靖重新斟上温茶。用手背探了探杯腹,不烫不凉,茶温巧适。
“此茶有清心之用,你先饮下,晚些我为你渡修为。”我并起两指,推动茶杯,将杯子往他面前让了一让。瓷器摩擦桌面的细微动静,在静夜当中格外分明。
青城的茶大多有些苦味。方靖端起茶杯凑到唇下,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一饮而尽。
在他搁下杯子那一刻,我如释重负,索性也自斟自饮了一杯。
“还请方公子随我入里间。”
生死魔符发作了几个时辰,如今已压不住了。我挑帘走入内室时,昏黄墙壁上映出的并非人影,而是一条巨蛇蛇影。在方靖跟上来时,那蛇影却转瞬消失。大略是恐于方靖的上乘灵根。
灵力充沛,如一泓清泉,涤荡人心,灵脉极为纯净。于我而言方靖的确是个绝佳的炉.鼎。
方靖站在床边衣衫齐整,身形岿然不动,只是脸色有些醺酒似的薄红,目光却冷。
管他冷不冷,我故技重施,暗中念诀再度将他的脸幻做梅宵模样。
我忍不住抬指,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肺腑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恍然想起斯人早已阴阳两隔,再不得相见。
方靖幽深的双目中映出我的模样。
凑近他,我去吻他的唇。
两唇几乎贴上那一刹那,方靖蓦地开口。声音不大,但恶狠狠的语气恰如一道炸雷,将我惊醒;
“他操.得你爽么?”他问。
……他?
谁?!
我回过神来,眼前是梅宵阴冷的面容。
瞬间,我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甚至怀疑是生死魔符发作下产生了幻觉。
——从方靖口中说出来的那句话,竟是梅宵的声音!
方靖陡然清醒,他不知哪来的力气钳住我的下颌,将我一路拖至铜镜前:
“这么喜欢被他操,你不如就看个清楚他是怎么操.你的!”
因那大蛇总是在镜中现行,我今日便用三尺纻麻罩住了铜镜。
蛮力将我死死摁在镜前桌上,一时动弹不得,不知为何我法力被牢牢锁住,全然施展不开。
生死魔符?!
谁、谁在操控……!
“方靖,你疯了?!”我猛得一挣,却没挣开,只将方靖带出个趔趄。
方靖一手制着我,另一手浅挥于空,便有劲风掀开遮镜的纻麻。
在他逼我和他一齐望向铜镜那瞬间,连他自己也呆住。
铜镜映照出我和梅宵的面容。
我竟也不曾发现——何时,我眼尾微湿隐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