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梅宵的卧房,比我想象中要整洁百倍。
除了一案一椅一榻之外,只有一鼎香炉,做成精致的狻猊兽模样,吐出的是檀木冷香。烟气袅袅,闻起来分外清爽。
这日是十五,我与梅宵早已各自焚香沐浴过了。眼下这个时辰,除了睡觉已经无事可做。
“大师兄,我……”
我不困。
但我不敢说。
鸦啼两声。
梅宵面目上一派和静,丝毫瞧不出刚把别人暴打了一顿的痕迹。他无视我的欲言又止,径自盘膝坐在椅子上。
“你睡榻上。”
梅宵说罢,闭上双眼,视我为无物般,很快打坐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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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我试探般喊他,无人回应。
我两指从袖内夹出一枚黄符,轻振手腕,将符掷往梅宵身上。
符纸在将要触碰到梅宵衣料时,忽然被一股无形怪力扭住,之后便如烟消散。
看来梅宵不是装的,他的确已经进入五感封闭的冥想之境了。
我放心地脱衣上榻。
翻来覆去,毫无睡意。我实在无聊,索性调了个身朝梅宵看去。
梅宵此刻银冠玄衣,端庄如是。再细看,面上修眉凤目,直鼻薄唇。
虽是个魔头,竟无半点妖邪之相。又因衣冠齐整,神色淡泊,另有一派禁欲之意。
魔门这个该死的地方,赤身裸体、幕天席地野合都不是奇事。
相反,越是禁欲,越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若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被梅宵这个大师兄采去元阳元阴,那么宗门上下这么多魔修……
我忍不住开始细数各种容貌尚可的小师弟、小师妹。
一个,两个,三个……
就这样,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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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得并不好。
孤枕寒衾,可榻间却偏偏满是梅宵身上的味道,将我环绕,平添一丝旖旎。我的内功还不够深厚,难以与周遭波动的魔息对抗,很快被勾得欲念横生,神魂不稳。
就在我竭力对抗五内频生的绮念时,忽觉有人从身后抱住我,由轻而重,由浅而深。
我惊悚地睁开眼,察觉到后背确实抵住一片温热的胸膛。肩宽有力,血脉勃热。这是男人的胸膛,并且这人也是在睡着的。
隔着厚重的衣料,犹能依稀听得对方的心跳。
这登徒子的名字已经浮上我心头,但我挣不开、打不过,甚至还要委于他身下。于是我更加不敢转头去看,只能装作睡了。但我的心跳节律已经紊乱,大概会将我出卖。
“宋遥。”蓦地,这个人在我耳侧轻轻地唤我。
“你和人双修过么。”
……
这是梅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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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唤,我顿时心魔频生。
两个月前我金丹已毁,道心尽废,如同凡人。如今却又重头修习魔门经典。依据典籍所说,这样的修士若不能融汇前后功法,为心魔所败,有可能会丧失灵识,沦为任人采撷的炉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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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魔心:宋遥……你想要。你分明很想要。
我的道心(已不存在):不。我不想。
我的廉耻心:想要,但不完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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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中并起两指,狠狠点往自己的膻中穴。
这一股钝痛自胸口蔓延至周身,我从这痛中找回一线清明。
与心魔搏斗极其耗神。
我昏了过去。
双修采补,首先要两厢情愿。如此一来,梅宵便拿我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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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醒来,睁开酸乏的双目,回头见梅宵依然静坐原处,姿势不曾变过。
只是,他胸前的衣料上竟有皱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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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凝视中,梅宵睁开眼,凤目流转间带有一丝隐约笑意,很快消散。
“师弟昨夜睡得可好?”
梅宵起身,负手踱出门。
“一夜好眠,多谢大师兄。”我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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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宵说他该去给师尊侍奉汤药了。
……我头回听说,原来魔尊闭关调息,还须同凡人一般,吃药。
狐疑间我一时未答话。梅宵走在前面,忽然侧回脸微微一笑;
“不如一道去看看他老人家?”
20
师尊在冥室闭关。未得传唤,门内弟子不得擅入。违令者杀。
冥室阴冷异常,我穿着秋衫,依然冻得浑身打战。梅宵只是一件单薄玄衣,却面色如常。他端着的汤药转眼就凉透了。
石门一开,我才见到打坐中的师尊。他全然不似我初见他时的精神矍铄,如今鬓发花白,面上更是一片死寂灰败。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魔尊谢逸这诡异的脸色,心里一阵莫名紧张。
“师尊,该吃药了。”
我狐疑地略略抬头看,但见梅宵恭敬一揖,而后持汤碗走近谢逸。他面色淡漠,一手扶住谢逸的后背,一手端着汤碗,轻轻送药。
梅宵喂药动作流畅娴熟,却无半分恭敬,只似在玩弄一具人偶。黑色的药汁从魔尊左边嘴角进去,又从右边嘴角流出。
如此牙关紧闭,已同死人无异。
“你二师兄段冯虚昨晚找你,是想与你合谋,杀了我,掌控宗门?”梅宵一边喂药,一边问我,声音很温和。
霎时间,我满背全是冷汗。
我不知师尊究竟死没死。
但我知道,我马上会死。
我沉默想了一阵子。
梅宵多疑。
我若辩白,他多半不信。且他能带我来这里,并且将阴私暴露给我,决计是已经准备杀我了。加之我昨夜不愿同他双修,于他而言,我完全没有活着的价值。
“不错。”我顶着梅宵的目光回望过去,直视他的双眼。
“但我告诉他,自我入魔门,初见大师兄起,便心悦大师兄。”
“只是我根骨愚钝,功法不精……大师兄一定瞧不上我。”
梅宵看我的目光甚是冷漠。
冷漠之余,到底有一丝丝的探究。
不多,只有一丝。
“今日能死在大师兄手里,我也算是得偿所愿。”
我甚至双目微湿——当初我不惜自毁金丹堕入魔门,终究还是保不住这条命?!
“动手吧。”
我阖上双眼,悲怆道。
很冷。
我后背冷汗浸透了衣衫,于是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