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到丹珍家的地址，车丽第二天醒来就擦干净自己的黄色单车，骑向肖珠村。

肖珠村在隔壁。

为了今天的计划，她昨晚按掉几个陌生电话。去肖珠村路上表姐打电话给她：“车丽，你怎么回事，听说你昨晚一直没接电话，俊驰和鹏阳昨晚打电话给你，你都没有接。”

车丽说：“表姐，我今天有事要忙，等事情忙完我会打电话联系他们的。”

“你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连相亲都推掉。”

“表姐你别管了，我真的有事要忙，十万火急的事情，你跟他们说一下，明天我会打电话联系他们的。”

“由得你了。”

车丽骑着高中单车经过学校，肌肉记忆习惯拐进旁边的小路。以前她们放学喜欢走这条小路回家。

每当放学时间外面马路上会塞车，我们四人有自己的秘密路线，四辆单车骑出学校门口，由学校大门旁边的小路进去走田地小路，不用跟外面的车流拥挤，轻轻松松绕过外面大路。田地小路窄小，只能容纳一辆单车经过，四辆单车一辆接一辆跟着，走在乡间小路上，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头顶着夕阳。

骑在头一个的人一般是娟秀，她任务重大，要负责开路，勘察路况，后面第二个一般是赵菲，她负责掩护一路打铃，叮铃叮铃的声音带走整条田野小路。地里劳作的老人听到单车铃声就知道是学校学生放学了，偶尔遇到一头老牛挡在路上，或是遇到一坨牛粪，领头的单车会提醒后面，有情况。

牛粪可以闭着眼睛碾过去，要是遇到老牛，我们只能抬起单车原地调转方向，原路返回。牛主人在现场时，我们请求牛主人说：“叔叔/阿姨，能不能把牛赶一赶？”

牛主人一声吆喝，挡在路上的牛左左右右甩着尾巴缓慢走向田里。

我们骑过田地，出去是与外面马路平行的内路，同样绕过学校门口拥挤的车流，内路宽敞很多，可以容纳四辆单车并排，我们四辆单车分成两排，一排两辆。先到家的是丹珍，她在内路路边一幢房子停下，一楼的面包店已经打烊，她跟其他人说：“我到家了，拜拜。”

“拜拜，臭丹珍，明天见。”

“拜拜，明天见。”

“拜拜。”

我们三人继续骑，三人并排骑在一起，娟秀第二个到家。

赵菲第三个到家。

最后是我，内路到了尽头，我骑向外面，汇入马路上的学生单车群中。

高三不断有人离开学校，这在达珠中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想读书的继续读书，不想读书的可以办理手续出去工作，丹珍在这个时候提出退学，她要到省城铁海市去打工。这个突发消息让丹珍爸爸难以接受，他一直希望丹珍用心学习，以后到省城读书，他早早把丹珍读大学的学费准备好了，怕耽误丹珍学习连面包店里面的事情都不让丹珍帮忙。

丹珍爸爸说：“你知道我每天几点起来做面包吗？我每天起早贪黑做面包赚钱都是为了你而已。”

丹珍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爸爸说：“你确定你不读书了吗，你不读书我把你书烧了，你不要后悔。”

丹珍爸爸架起铁炉，在店门口把丹珍的课本全烧了，跟烧拜财神的金纸一样。烧完课本爸爸把丹珍打一顿，丹珍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没法下床，丹珍哭爸爸跟着哭。我们去丹珍家楼下叫她名字，她打开窗趴在窗口泪眼汪汪看我们，看了一会重新把窗户关上。

过了两天丹珍爸爸在晚上收拾东西，跟丹珍说明天早上6点起来坐火车。第二天丹珍爸爸关店，一家人去省城打工，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丹珍。

第二个离开学校的是赵菲，赵菲高三转学了，赵菲妈妈花大价钱给她转到金广中学，赵菲妈妈说：“近朱者赤，读市里的高级中学才能考上大学。”在名牌高中学校的影响下，赵菲高考不负众望考上大学，虽然不是什么顶级大学，但学校也不错，放到达珠中学她高考成绩可以排第一。

第三个离开学校的是娟秀，她不打算继续读书。我去她家里找她时，她在家帮忙带弟妹，我跟她说学校教导处出通知，如果你不去上学，毕业证是拿不到的，于是娟秀乖乖跟着我去上学。实际上我在撒谎，学校教导处说原则上学生不来上课无故旷课，是不能拿到毕业证。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一些学生因故不能来学校，还是能拿毕业证。

到了高三四人组剩我跟娟秀两人，我想起大家一起坐在教室上课的场景，青春总是短暂的，读书记忆一去不复返，高一时趴在桌子上睡觉看外面云彩阳光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现在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时间拿着鞭子在后面催着，催着我们快快往前走。高三学生面临着高考压力，带课老师将高三学生分为三六九等，有希望上大学的，是一等。想上学的是第二等，不想上学的，是第三等，第三等学生无论做什么，只要不影响上课，一切不管。

丹珍近况是赵菲告诉我的，丹珍高□□学后跟家人去省城，爸爸继续在铁海市酒楼工作做厨师，丹珍妈妈在城里做环卫工人，丹珍在皮革厂做皮鞋，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一家三口在省城过得忙碌充实。丹珍20岁那年爸爸问她：“你还要读书吗，听说这里可以读夜校，考成人大学。”

丹珍摇摇头，说我不是读书的料。

爸爸说，不读书，那早点嫁人。你大伯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我看条件不错，咱们隔壁村，开大车的，出一趟车在外面跑十天半个月，人老实。你大伯说他赚的钱全交给父母，你跟他结婚，他赚的钱交给你，你有两份收入，以后好好过日子。

丹珍说，他在省城吗？

爸爸说，他不在省城，他在肖珠村。人家说了，可以来省城跟你一起住，他们这种跑长途车的，到哪住都是住，听说是两三个月回家一趟。

丹珍跟跑车师傅见过一次面，一家人在省城出租房里吃过一餐饭，爸爸亲自下厨招待未来女婿，跑车司机收入高，爸爸对他很满意。丹珍婚事定了下来，嫁给隔壁村跑车司机。3年后跑车司机出车祸死了，留下丹珍和两个孩子，丹珍带着孩子回到夫家，现在在家种田为生。

赵菲是我们里面第二个结婚的，如今是一个孩子的单亲妈妈。

赵菲读大学，赵菲妈妈认为，赵菲读大学念书纯属是为了体验生活，让她长长见识，她读不读大学都差不多，她们家以后不需要她出去上班赚钱。妈妈让赵菲不要在学校跟男生谈恋爱，谈了也是白谈，她不认的。赵菲的感情妈妈要亲自跟她把关，未来女婿妈妈要亲自挑选。所以赵菲大三时，妈妈就在帮她物色结婚对象，在妈妈的标准下赵菲找到男朋友。

赵菲男朋友是隔壁村的，家里开工厂，大四时赵菲怀孕，妈妈说怀孕了上什么学，既然怀孕了趁早结婚，回家当少奶奶。

赵菲辍学嫁给家里开工厂的男人，赵菲老公我见过，是一个比较胖，常年穿着紧身裤人字拖的人。脸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痘印，喜欢随地吐痰，结婚时在婚礼现场我看他往舞台上吐痰。孩子3岁时两人离婚，孩子跟着赵菲。她在水产工厂当会计，小孩交给赵菲妈妈带，娟秀说赵菲老公耍赖，刚开始每个月固定给抚养费，交了女友后找各种理由不给抚养费，到现在抚养费已经有两年没给了。

钱花在小孩身上无底洞，赵菲收入除去自己开支，小孩开支，给妈妈看孩子辛苦费后所剩无几，她开始烦恼钱的事情。

娟秀是第三个结婚的，现在在家做家庭主妇。娟秀丈夫是村里同龄人，她结婚时我们看过照片，娟秀丈夫长得高大帅气。赵菲说他好吃懒做，不出去上班，天天窝在家里看马报，家里大小事情靠娟秀一手打理。娟秀在家做些手工活帮补家计，手工活是附近工厂分发的工作，计件收费，有时是串珠子，有时是编椅子，有时是组装灯具，不同工厂有不同工作。

娟秀结婚前在马尾市步行街卖衣服，娟秀老公是自己在马尾市认识的。同样是达珠村的人，娟秀在卖衣服，她对象在卖水果，一来二去两人认识上了，娟秀很喜欢他，说他长得帅气，有男子气概。结婚后有男子气概的老公不让娟秀出去工作，有男子气概的老公在大女儿出生后迷上赌博，不愿再去工作赚钱。

我们都有着灰暗的未来，而发生这一切巨变的源头，要从丹珍和雨婷的故事开始说起。

高二那年，电视上在热播电视剧流星花园，有个台湾来的明星组合F4，他们长得高高帅帅，一米八的大个头，身材健硕留着长头发，着实迷倒不少女孩子。伴随着电视剧的热播，追星风吹到达珠中学。雨婷和丹珍疯狂迷恋他们，雨婷喜欢道明寺，丹珍喜欢花泽类，尽管喜欢的人物不一样，相同的爱好还是让她们经常玩在一起。

冬天我们赖床，在闹钟铃声中爬起来。冬天早餐一定是没吃的，骑单车路上风呼呼吹，吹到手发红，我们把手藏进校服口袋里单手骑单车。有一次周末，我们坐车去市里书店买明星海报，跟我们一起去的还有雨婷，雨婷自从离开我们四人组（我现在回想以前的名字有些羞耻），跟别的女孩组成四人组，不再跟我们同路人。我们是闪闪发光四人组，她们是黑暗四人组。

雨婷在村口和我们会合，冬天的早晨我们在阳光下互相哈着气，集合后一起坐车去城里。车上雨婷问我们：“你们最近干嘛去了？”

娟秀说：“没干嘛，跟以前一样这里玩玩那里玩玩。”

雨婷说：“你们看，我没跟你们一起，现在越混越好，我现在用的是新款的诺基亚翻盖手机，是白色的，有200万像素，能拍照，还能拍视频。”

雨婷在车上炫耀她新买的手机，我们没有理会雨婷。尽管表面不说，实际上雨婷的新手机馋坏我们了，想不到雨婷已经用上新款的彩屏拍照手机。雨婷新加入的四人组其余三人是学校高二年纪有名的女混混，雨婷跟为首的女孩郭菁是邻居，两家人住得近，她认识雨婷，因为这个缘故，郭菁带雨婷进入她们圈子，跟她两个朋友一起，四个人组成她们的黑暗四人组。

郭菁是高二年纪有名的女混混，说是高二年纪有名，等于是达珠中学有名。高一的小混混自然比不过高二，高三没有混混，高三的混混要不辍学了，要不是半隐退状态，高三还在校读书的混混不算是混混，会被其他混混嘲笑，高三的混混自然会去依仗社会上的混混。所以学校混混论资排辈，高二年级才是老大。

我们一大早坐车去马尾市书店买明星的周边产品，有海报、购物袋、贴纸、扇子，一套下来要100块钱，并不便宜。雨婷100块是跟高一学妹强行借来的，实际是勒索。丹珍拿出100块不是简单事情，她没有零用钱，她跟爸爸撒谎，说学校要买学习资料。爸爸问多少钱，丹珍小小声说100块，爸爸听不清，说多少？丹珍说100。爸爸说100就100嘛，买学习资料多少钱都要买，不要输给别人。丹珍爸爸打开面包店的柜台抽屉，在里面数出100块钱零钱给丹珍。

村里坐车要城里需要时间，即使坐村里最早一班车赶到城里书店，到的时候书店门口还是排起长龙。我们在旁边等着，等她们排队买完明星周边，雨婷说要请我们吃西餐，大家不愿意。

雨婷说：“真的不去吗？城里新开的西餐厅，回达珠村你们想吃都吃不到。”

听说吃西餐大家有点馋，农村孩子实在没吃过西餐，不知道西餐厅长什么样。我们互相劝说对方，“去吧。”

我也安慰自己，吃一顿没事，反正我没干坏事，钱不是我勒索来的。

我们不知道西餐厅地址，雨婷带路，跟司机说：“去新开的一家西餐厅。”

司机马上知道是哪家，“我知道，乐乐西餐厅。”

到了乐乐餐厅正是饭点时间，餐厅人不少，我们霸了张桌子等吃牛排。在我们的稀少的见识里，吃西餐等于吃牛排。

乐乐餐厅门口放着一个大气球拱门，门口有个扩音器在不断播放着红色喜庆歌曲，西餐厅播放中文喜庆歌曲，是那个年代的中西混合。餐厅门口有员工穿着制服派传单，他们口号一致，响亮地说——吃西餐来乐乐，包你吃得笑呵呵。

娟秀说：“吃牛排吧，我们一人一份牛排。”

雨婷说：“来这里当然是吃牛排。”

丹珍说：“我们吃几成熟的，能吃全熟吗，不熟我怕拉肚子。”

雨婷说：“土包子，吃牛排没人吃全熟。”

“那吃多少成？”丹珍问。

雨婷说：“我吃八成熟的。”

服务员说：“我们这里没有八成熟，我们有1，3，5，7，9成熟。”

雨婷说：“那……7成熟吧。”

“我们都是7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