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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淇上相携人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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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细雪,济州楼檐角的铜铃发出破碎的呜咽。王维清冷地站在角楼下,望着裴耀卿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青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空着的紫檀案几,案头那方松烟墨还凝着未干的泪痕。

马车依然消失不见,可道路两边送行的老百姓送别声、道谢声、啜泣声仍然不绝于耳。

"摩诘阿兄,"崔思蕤的叹息惊散雪絮,"裴大人此次调任户部侍郎,原是圣上器重……他得以施展抱负,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王维深深地望了心爱之人一眼,有些话,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开口,裴耀卿右迁至京城,他一边为亲如兄长般的上司高兴,一边为自己深感哀伤。

王维轻叹一声,指尖抚过案头堆叠的公文。三载春秋,他与裴公在这间值房里校注典籍、商榷律令,檐角新燕来了又去,唯余墨香不散。如今檀木案冷,竟比济州司仓参军署的青苔还要寒凉三分。人生难得遇到一个知己兼恩师,便又聚散无常,三载时光匆匆而去,余下的是漫长的别离。

新来的接替裴耀卿的刺史,跟苏志楠很是相像,伤心落寞的王维疲于应付,又位卑言轻,无力改变,就携了家眷搬去了淇上居住。

玉真观的鸾鸟衔着金箔请柬,飞进王维书斋时,他正临摹《金刚经》。绢帛上玉真公主娟秀的小字:"昨日,陪兄夜宴于集贤院,独独不见君,心下甚是凄凉"一行字刺得眼疼,铜兽香炉里沉水香,忽变得腥腻难闻。王维面无表情,将信件放进了火炉,看着熊熊火苗,静静发呆。

"摩诘阿兄!"崔思蕤抱着琴囊进来,发间沾着淇园的松针,两人成婚数载,崔思蕤仍习惯像小时候那么称呼他:"淇水冰裂了,我们速去看绿萼梅!我们弹琴跳舞给梅看,而梅花静静地开给我们瞧,岂不是雅观?"两人牵手奔跑,白衣少年郎如画的眉目遮掩在斗笠下,蓑衣滴着雪水,在青砖上洇出朵朵墨梅。

淇园草堂建在竹溪转弯处,半截木桥横过寒潭。王维推开竹扉,崔思蕤已在踮脚折梅,杏色衣衫映着朱砂梅影,恍若当年在崔府梧桐树下初见的那般美好。那个惊艳了少年时光的女郎,如今陪在他身侧,成为他的新娘。时光变迁,而他钟爱的姑娘依然眉目依旧,笑靥如花。

"阿兄,快看这冰棱,晶莹剔透的,像不像颗小水晶?"崔思蕤抛来一段梅枝,枝桠上凝着蓝莹莹的冰晶。王维接住时,冰棱折射出无数个晃动的光斑,像极了长安城大明宫琉璃瓦上的烈日当空。

晨起扫雪时,总能在松根下发现崔思蕤埋的酒坛。有时是梨花春,有时是新丰酒,坛底压着半阙《清平调》的残笺。王维便在梅树下支起铁釜,化雪水煮茶,看崔思蕤用梅枝在雪地上写"行到水穷处"。

"天气变暖,我们也该些添蚕种了。"崔思蕤某日忽然翻出竹篓,发间别着桑枝,"淇水南边的野桑,听阿舍说,也要发新芽了,春天就要来了呢。"他们踩着晨露去采桑,王维的皂靴沾满青泥,却比穿紫袍时更觉踏实。崔思蕤教他用桑叶养蚕,说蚕眠时最忌人声,王维便坐在蚕室外吹笛,看春阳在薄茧上织出金线。

这夜崔思蕤受了风寒,高烧说胡话,王维喂她喝完汤药,静静地坐在塌边守着她,莫名想起临行前,母亲攥着佛珠的手,念道:"菩提本无树……"他念《坛经》时,油灯爆出朵金莲。昏昏沉睡中的崔思蕤突然抓住他衣袖:"摩诘阿兄,我们不种菩提,还是来种红豆吧?种梅花也行!"王维轻笑,轻抚爱妻的发丝,宠溺地笑道:“好的,种梅花,种红豆,为兄都听思思的。”

暮春时节,他们常去淇园采桑。王维提着竹篮,看崔思蕤轻捷地攀上桑树。阳光透过桑叶漏在他月白衣襟上,斑驳如经卷残页。忽有黄鹂掠过头顶,崔思蕤的笑声惊落几片新绿:"摩诘阿兄,你总说'五阴炽盛'是执念,可这桑叶的纹路,何尝不是佛家讲的'一合相'?"成婚多年,崔思蕤一如少女般俏皮娇憨。

月圆之夜,王维在梅亭设素斋。石案摆着新摘的莲蓬,崔思蕤带来的山菌还沾着晨露。鸟鸣声中,王维忽然搁箸:"思思,你可记得那年裴公调职时,我在官驿看到的铜铃?"崔思蕤望着亭外淇水,波光里晃动着无数个月亮:"铜铃系着众生念,流水载着无常经。"

夜雨忽至,打在芭蕉叶上如击木鱼。王维披衣起身,见崔思蕤在檐下舞剑。剑光划破雨帘,恍若当年在敦煌看到的飞天。他突然明了,佛家八苦,原是修行路上的八盏灯,照见五蕴皆空的真相。转身取来长剑,就着绵柔的细雨,与崔思蕤双剑起舞。

次年春,王维将《淇上田园即事》题在竹简上时,崔思蕤正抱着新酿的桑葚酒过来。酒液紫如袈裟,倒映着檐角新挂的铜铃。远处淇水泛着粼粼波光,载着几片落红,悠悠往东海去了。

次年芒种,他们在草堂前种下梅树和红豆。王维挥锄时,忽见崔思蕤捧着新茧跑来,素袍沾满晨露,像抱着团月光。那一刻,所有郁结突然化作清泉,汩汩漫过心田。

记忆忽而转到开元九年秋。大明宫含元殿前,他身着深绿官服跪在丹墀。黄狮子舞的锦缎还在太乐署庭院翻飞,礼部侍郎阴鸷的嗓音刺破晨雾:"伶人私用明黄,当杖八十!太乐承罔顾圣恩,贬至济州司仓参军......"

那日贬谪济州的官船行至洛水,艄公唱起《竹枝词》。他抱着新斫的雷氏琴,弦上凝着霜花。忽见岸上驿马飞驰,崔九和王缙的玄色大氅在风里猎猎作响:"摩诘,保重!"逆光里,两人俊秀的面容含着离愁。

而如今,崔九官场得意,深受玄宗的器重;而弟弟王缙也已中了进士,在长安官场站稳的脚步,只有他自己......

"郎君,该添炭了。"

崔思蕤的声音惊破回忆。这位来自大唐第一世家博陵崔氏的女郎,不顾名分以妾室的身份跟着他,从蒲州到长安,从长安到济州,不离不弃。原本爱穿红衣的她,如今布裙荆钗,捧着个鎏金手炉进来。炉盖上镂空的莲花纹漏出几点星火,映得她眉间花钿忽明忽暗。王维忽觉袖中那串菩提子微微发烫——是今晨在慈恩寺求的签文:"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王维起身推开西窗。淇水在暮色里泛着铁灰色的光,对岸山峦起伏如卧佛。三日前母亲崔招在家书里的话犹如在耳畔:"摩诘可知'人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话音未落,驿亭外的老槐突然坠下一枝积雪。

腊月廿三,灶王节。

崔思蕤和小丫鬟听心在庖厨蒸花馍,甜香混着柴烟漫进书房。王维正给新得的澄心堂纸钤印,忽见窗外飘起鹅毛雪。他想起昨日在淇水边见的钓叟,蓑衣上积了寸许厚的雪,犹自握着青竹竿。那种浑然忘机的姿态,竟比玉真公主府上,跳柘枝舞的妖娆胡姬更令人心折。

"思思,收拾行装。"他忽然掷笔,墨点溅在《淇上田园即事》的诗稿上,晕开一朵墨梅,"我们南渡淇水,去寻处有野梅的山谷。"

雪落无声。乌篷船行至中流时,崔氏解开青布包袱,取出一卷泛黄的《维摩诘经》。王维抚过母亲手抄的经文,忽见船头破开的水纹里,游过一尾金鳞鲤鱼。

次年春分,淇上别业。

王维赤脚踩在溪水里,看崔思蕤提着竹篮采桑叶。蚕房传来沙沙声,像春雨落在新篁。前日裴耀卿托人捎来的信笺别着支白梅,信中说起宣州新酿的桃花酒:"待秋深蟹肥,当摩诘安浮一大白。"

夕阳将山影投在素屏风上,他信手写下:"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 崔氏捧着刚摘的棠棣花进来,鬓角沾着片柳絮。窗外忽然传来黄鹂啼啭,他望着妻子忙碌的背影,恍然惊觉母亲说的"般若果",原在这炊烟袅袅处。

暮鼓声自三十里外古刹传来,混着归巢雀鸟的啁啾。王维将新写的诗稿投入香炉,看青烟携着墨香升腾,渐渐融入紫檀色的晚霞。

俩月后某个月夜,四处游历的李白踏雪来访。见草堂壁上悬着幅《雪溪图》,画中老翁独钓寒江,题着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崔氏端来桑叶茶,笑说这是王维冒雪访僧时所作。

茶烟缭绕间,李白忽然大笑:"好个王摩诘!当年,你说要尝遍人间八苦,原来是为酿这一盅般若蜜。" 笑声惊动檐下宿鸟,扑棱棱飞向中天明月。雪地上两行足迹渐渐被新雪覆盖,唯有佛堂长明灯在夜色里摇曳,映着经卷上褪色的朱砂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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