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琢与太子对视许久,骤然放松紧绷的身体,侧头看向深蓝床帐,慢吞吞的道,“其实、怒火没有很急。”
指节敲击木椅的动静变大,像是表达太子的不满。
秦琢想到昏迷之前发生的事,眸光微闪,偷偷以眼角余光观察太子的表情。
如果太子问他为什么哭,他就说脚腕太疼。
如果太子问他为什么说讨厌......
太子这种已经能庇护草木的巍峨小山,怎么会相信自己被草木讨厌?
罗紫提着能保温的食盒,及时打破寝殿的沉默,“小厨房始终准备着各种吃食,九殿下看一看想吃什么。”
本来受气似的蜷缩在床榻角落的人,此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双眼放光,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扑向床边。
太子眼皮猛跳,本能的抬手阻拦,避免太过激动的人扑到床下,伤上加伤。
没想到行动笨拙的秦琢不仅察觉到他的动作,反应也更快,灵巧翻转,砸进柔软的床铺,又不幸碰到脚腕,痛得眉头紧皱。
太子见状,第一次因为不服管的弟弟有头昏脑涨的错觉,他再次弓起的指节精准敲击蔚蓝双眼的中央。
欠教训。
等秦琢缓过神,小心翼翼举起双脚,太子已经离开寝殿。
他环顾四周,抓着木盒的指腹依稀可见泛白,无趣的合拢眼皮。
罗紫不明白,三天没有正经吃饭的九殿下,刚才知道有饭吃还那么高兴,怎么瞬间就变成不感兴趣的模样。
他掀开食盒,放在太子之前坐的宽椅处。
随即席地而坐,贴着九皇子的耳朵诱惑,“总共两道汤,三种粥,全是经过至少两天熬煮的精华。鸡汤是清澈透亮的琥珀色,鱼汤虽然看着像羊奶,味道却没有那么膻腥。”
“粥有山药薏米、红枣莲子、小米百合。除此之外,小厨房还准备了面条,另有几种容易消化的配菜。”
自从感受到脚腕的疼,身体各处的不适就逐渐变得清晰。
秦琢揉了揉空虚的肚子,利落的爬起来,“只留鸡汤和面,剩下的你吃。”
罗紫立刻呼唤内侍送来洗漱的东西。
因为九皇子的脚腕挪动起来太受罪,所以内侍又搬来矮桌,鸡汤和细面、配菜全都摆放在九皇子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罗紫另外找个圆凳放在床边,捧着鱼汤端坐,边缓慢啜饮,边思考怎么给九皇子解闷。
“殿下?”他挥退角落的内侍,做贼似的靠近秦琢,低声道,“四殿下和六殿下最近几天闹的非常不愉快。”
秦琢虽然饿,但是没有食欲。
无论什么东西,吃进嘴里的感觉就像那些错乱的记忆,仿佛有千缕薄纱阻碍,酸甜苦辣都与嚼蜡没有区别。
相比之下,罗紫的话,显然更能吸引他。
秦琢放下筷子,饶有兴致的挑眉,“怎么回事?”
四皇子秦琅的母亲慧妃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从小就被太皇太后养在身边。
六皇子秦环的母亲愉妃本是女官,算是祥光帝的后宫最幸运的嫔妃之一。
凭美貌承宠,快速生下皇子,恰好赶上祥光帝的四妃只剩最后一个空缺,顺利封妃。
偏巧又是六皇子,太皇太后想要亲自抚养岑皇后的五皇子,岑皇后自然是不愿意,太皇太后就退而求其次,要求抚养六皇子。
这次岑皇后没有理由再不同意,她认为六皇子为五皇子挡灾,不仅多次抬举愉妃,又经常提醒祥光帝记得愉妃。
致使愉妃虽然是四妃之末,体面却从来不输孕育两个皇子的淑妃、曾救过祥光帝性命的二皇子生母婉妃、有太皇太后做靠山的慧妃。
淑妃亲生的大皇子秦珑和三皇子秦琥尚且有争吵的时候,秦琅和秦环都仰仗太皇太后,从未闹得难看,基本都是靠秦环主动退让。
秦琢双手交叠支撑下颔,仔细回忆曾听过的各种墙角,依稀记得秦琅和秦环的宫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盛况。
罗紫笑了笑,谦虚的道,“具体的事,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六殿下想要哄太皇太后高兴,费力找到太皇太后的血亲。”
秦琢颔首,矜持的感慨,“这是好事。”
话毕,他端起鸡汤喝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喟叹。
秘密套着秘密,他喜欢。
说来也巧,如今尊贵的太皇太后,从前也是地位卑微的舞姬。
孝宗的昏聩已经写进史书,一辈子痴爱美色,大方程度远超祥光帝,最美的舞姬刚承宠就被封丽贵人,次年诞育皇子,晋升丽妃。
因为孝宗的皇后是中书侍郎王大人的千金,所以丽妃只能是小王氏。
小王氏既有美貌又有野心,奈何身如浮萍,每次遇见同样美貌却出身国公府的珍妃都要吃亏。
数次受挫之后,她决定认几门上溯几百年是一家的好亲戚。
如今的承恩·燕国公究竟与太皇太后有几份亲缘,大概只有供奉在王家祠堂的族谱最清楚。
怪不得秦琅与秦环翻脸。
秦环找到真正与太皇太后有血脉联系的人,秦琅这个太皇太后的侄孙女生育的皇子,处境不就尴尬了吗?
罗紫又往秦琢身边凑了凑,“我哥哥说,太子早就知道六殿下的打算,本是懒得理会。”
他有些犹豫的道,“六殿下虽然想要讨好太皇太后,但是没想惹怒四殿下。毕竟太皇太后与燕国公相互扶持几十年,哪怕没有血缘也有情谊。”
秦环打算布置一个巧合,支开秦琅,假装碰巧遇见太皇太后的血亲,激动之下,马上带太皇太后的血亲去庆寿宫。
计划很好,奈何运气稍差。
太子虽然不认为秦琢的反常与秦环有关,但恰巧只有秦环招惹过秦琢。
玉雕似的精致弟弟,好模样的出门,然后满身伤痕被抬回东宫,急怒攻心,哭到昏厥。
太子怎么可能不恼怒?
既然不能怪秦琢,那就只能怪秦环。
于是秦琢刚昏迷不久,秦琅就意外得知秦环的计划。
罗紫不够资格给太子办事,他其实不怎么明白,罗白为什么会关心,九皇子听什么热闹下饭,这样的小事。
然而九皇子确实就着这个热闹,又吃大半碗细面,两碗鸡汤。
.
秦琢已无大碍,太子就不再阻拦想要看望秦琢的人。
七皇子秦瑢和八皇子秦璟经常前往东宫,最早来看望秦琢。
人还没见影,声音已经传至寝殿,“九弟这些日子没少吃苦,恐怕精神不济,我们看一看就走,别耽误九弟休息。”
这是七皇子秦瑢。
然后就是八皇子秦璟。
“那还不是怪他没用?”
“窝里横!只知道与我耍威风!”
“往日我要他做什么,总是爱搭不理没听见的模样。换成秦环竟然连下台阶的功夫都舍不得他的好六哥等着,非要迫不及待的跳下去!”
罗紫发现秦琢的神情变得凝重,急忙捧起茶盏,“殿下?”
如吴太医说的那样,九皇子急怒攻心,伤及脾胃,这些天始终食欲不佳,哪怕东西勉强入腹,难受起来也要缓解许久。
秦琢被秦璟阴阳怪气的好六哥,恶心的够呛,端起罗紫递来的果茶饮尽,抓着木盒移动至床榻角落。
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同时进门,左侧的少年杏眼圆润,神情温柔。右侧的少年剑眉凤目,器宇轩昂,典型是景兴帝的子孙一脉相承的相貌。
正是七皇子秦瑢和八皇子秦璟。
“秦琢!”秦璟大步行至床边,仔细打量秦琢的模样,又去掀薄被,想要看秦琢脚腕的扭伤。
秦琢不怕人看,懒得阻止秦璟的动作,只是安静的观察秦璟,猜测这样一个鲜衣怒马,骄傲恣意的人,为什么要选择殉城。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还要大喊:
我母亲是贤贵妃,我是尊贵的八皇子,既然太子已经不是太子,那就只有我配殉大玄。
然后从城墙一跃而下?
秦琢悄无声息握紧木盒,深觉自己果然是病得不轻,否则怎么会荒谬的认为秦璟会殉城?
况且他错乱的记忆里秦璟殉城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的跳下城墙,最终变成染红京都大门的血液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秦璟仔细检查过秦琢的脚腕,态度强硬的道,“手也有伤?看看。”
伸手发号施令的模样,难说有没有训狗的神韵。
秦瑢叹气,顺着另一侧靠近秦琢,语调温柔,“太医说你要卧床静养半个月,我派人收集些宫外的小玩意,你留着解闷。如果觉得什么东西有趣,只管再遣人告诉我。”
秦琢空出受伤的手,敷衍的晃了晃,“没事。”
即使被秦璟抓住,秦琢也懒得挣扎,只是转头看向秦瑢,“谢谢。”
十五岁的秦瑢温文尔雅,清辉玉映,看起来与秦琢记忆里阴郁病弱的孤僻昭王截然不同。
秦璟没想到往日总是忽略他的九弟,今天竟然这么听话,惊讶之余,紧张的握住秦琢的手,想也不想的道,“五哥已经给过秦环教训,我让母妃找个理由训斥愉妃,这次非要令秦环彻底长记性。”
岑皇后病逝,田昭容晋升贤贵妃统领六宫。
秦璟确实有底气这样承诺。
秦琢却不领情,他突然抽手,翻脸不认人,“多管闲事。”
混乱的记忆里秦璟就是这样,执着模仿太子,励志成为太子的影子,太子做什么,他都要跟着学!
秦琢不得不怀疑,秦璟是不是凭学人精的行为,给太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此太子突然遭难才会只信任秦璟,即使病入膏肓也要费尽心思为秦璟铺路。
秦琢要打破秦璟的阴谋诡计,证明他才是最值得太子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