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书江把烟踩灭了,坐回车里,看着窗外的灯红酒绿。
对面街道就是酒吧街,所谓的红灯区,来来往往都是些寂寞的人和疗愈寂寞的人。
霍书江也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来。
下午和合作方开了会,散会后组饭局,霍书江鬼使神差提到附近的饭店。
结果一顿饭下来,他吃得心不在焉,都不知道上了几次厕所。
等送完客人,竟守在这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多年来,他一边超在意,又一边否定自己对秦川的感情,秦川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的那几年,他以为可以慢慢放下,可是他又突然出现,霍书江完全预料不到,那些本该被埋藏在最心底的不可告人的情愫,如枯木逢春,张扬着来势汹汹,他毫无招架之力。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完全相反的人类。
霍书江启动车子,正打算离开。
有人敲了敲霍书江的车窗。
叩叩。
指节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叩叩。
霍书江的心脏忽地一跳,怯怯地按下车窗。
不是秦川。
车窗外的女人浓妆敷面,面孔陌生。
“大哥,借根烟抽。”
“噢!稍等!”
霍书江手忙脚乱地翻烟盒,把烟递出去,那支烟却被另一个人截胡了。
也是个女人,长发披肩,吊带皮裙。
她把烟送进嘴里,打火机的火光印照她的脸,她抬眼看霍书江的时候,霍书江一下子醒悟过来。
秦川,穿着女装的秦川。
“诶诶诶,小朋友,哪里有人这样抢生意的?”
借烟的女人冲着秦川嚷嚷。
抢生意?
霍书江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是拉皮条的。
“你想和她睡?”
秦川没理会她,盯着霍书江问。
霍书江涨红了脸摇头。
那女的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霍书江打开车门出来,手都不知道放哪里。
“你……”
烟火星子在他唇边明明灭灭。
该死,他本来就好看,夜色里的朦胧醉意又给这张完美的脸蛋平添了几分神秘,暧昧又生动。
霍书江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倒是秦川先开口。
“你在这边有相好?”
“没有。”
“借烟递烟,都是要做生意的意思,你不知道?”
“不知道。”
霍书江吞了吞口水,无措地看着他。
那他接了我的烟,是不是……
秦川看着他这副呆样,轻笑一声,露出右边的酒窝,他把濡湿的烟蒂送到霍书江的嘴唇上。
非常不合时宜的,霍书江想起高中时那次接吻。
“放心,我不做你的生意。”秦川说道,“没什么事就走吧,这里很乱。”
“你怎么不走?”霍书江问。
“你看不出来我在这里干什么?”秦川问。
“那你在干什么?”霍书江目光炯炯,直视秦川的眼睛。
秦川被他看得一愣,突然觉得好笑。
“倒也没干什么。”秦川向着霍书江迈进一步,两人本来近在咫尺的距离又被拉得更近,霍书江能闻得到他身上清冽的香水味,苹果香。
“你可能看不起我这样,但我站在这里,对别人来说,是奖励,或者鼓励。”
鼓励?还是鼓动?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站在那里,,霍书江就被怂恿着,想要奔赴名为秦川的地狱。
秦川指了指对面的酒吧街,“那边都是榜一大哥的生意,我帮他招揽客人,往好的想,我就像万圣节的npc,往坏了想,我就是在这儿,卖、弄、风、骚。”
“大多数人都会往坏了想。”
“你永远最在意大多数人的看法。”
“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嗯。”秦川点点头表示认可,“你像一棵树,需要阳光,雨水,泥土,而我只是一片浮萍,粘在西洋菜上面,洗菜的时候会用流水把它冲掉,然后我被冲进下水道,经由下水道再汇入河流,最后可能就被鱼吃掉了,可是我不在乎。”
“不在乎被鱼吃掉,还是不在乎大多数人的看法?”
“都不在乎。”秦川看着烟星在霍书江的指间熄灭,他说,“你该走了。”
“你也走。榜一给你多少钱,我也可以给你。”
秦川挑眉看他。“为什么?”
霍书江把烟蒂扔到地上,皮鞋碾压。
“大多数人的看法会影响经济效益,你和我们公司签了合同,我不能让你因此有损我们品牌的名誉……”
“这个回答不好。”秦川打断他,“你应该说,你发芽时看见了一片河里的浮萍,他马上就要被鱼吃掉了,你想救它,因为你爱它,下次你就这么说吧。”
秦川从他身边退开,高跟鞋扣在沥青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招手,笑容明朗:“小霍,乖小孩,回家去,拜拜!”
霍书江按耐住想把他塞到车里的冲动,他能怎么办,又不能真的把他绑架起来。这时候他恨自己是个良民,只能遥望着浮萍流入海里。
第二天下班,霍书江再次“不经意”路过酒吧街,后来干脆每天晚上都来。
为了不被当成跟踪狂,他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用望远镜偷偷观察,这样一来,倒落实了跟踪狂的身份。
秦川戴了假发,简单的一件紧身上衣和宽松牛仔裤,穿在他身上,都颇有性感的挑逗意味。
他嘴里嚼着口香糖,靠在路灯下玩手机。
如果不是在这个特殊的场所,还以为他是什么模特,在这里拍时尚杂志。
他好像在等人,好几个男人过来和他搭讪,他都摆摆手拒绝了。
在等牛吃草吗?那个榜一猪哥,不知道他的豪车有没有贵过我的。霍书江心想,这家伙从小就很有异性缘,现在看来,同性缘也不错嘛。
又有一个男的过去搭讪。
“小妞,一个人啊?”
秦川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男的穿着度假风的衬衫,把纹身花臂撑在秦川背后的墙上,要多油腻有多油腻。
“怎么卖?”
秦川面无表情,低下头看手机。
“喂,问你话呢,一晚上多少钱?”
油腻男开始不耐烦了。
“出来卖的就你这死态度?”
秦川撩了一下额头的刘海,语气淡然。
“丑男不卖,你可以滚了。”
“他妈的你找死……”
油腻男恼羞成怒,突然抓起秦川的头发,摁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
“住手!”
霍书江在街对面看得分明,用力摔车门,一边喊一边跑过去。
“操!有金主不早说?”
油腻男把秦川推到在地,又狠狠踹上两脚,在霍书江赶到之前,转身就走。
秦川捂着肚子,整个人蜷缩在墙角。
平时手长脚长,长长的一条人,而今成了可怜巴巴的一团。
假发掉落在地上,露出一头短发,和那年暑假他打开房门时一样的乱糟糟。
霍书江掰过他的脸查看伤口,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额头上的伤口不深,但肯定很痛,撞上墙壁的皮肤有些渗血,旁边是一圈淤青,到明天肯定更严重。
这么好看的脸被毁成这样,霍书江心里突然生出巨大的愤怒。
“为什么不还手?”
在他的记忆里,秦川可不是什么善茬,这样任人欺辱。
“我好看吗?”
答非所问。
“什么?”
“你在街对面看了两个小时,不会以为自己躲得很好吧?”
这家伙,故意被揍,就是为了引我出来吗?
“喂,霍书江……”
秦川挑眉看他。
“带烟了吗?”
霍书江躲开他的眼睛。
“你不是不和我做生意吗?”
“你不是想和我做生意吗?”
他被揍得不成人样,还有心情开玩笑。
“你想和我睡吗?”
霍书江捏紧拳头,忍住要逃跑的冲动。
已经不是高中生了,我能好好处理情绪。
“不想。”
霍书江回答。
“那你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霍书江皱起眉头,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什么眼神?”
“非常……”
他停顿一下,突然凑过来,把呼吸喷到霍书江耳边。
“想要。”
霍书江闭上眼睛,又想逃跑了。
“开玩笑的哈哈哈哈——嘶——”秦川的动作牵动到刚刚被踢到的地方,忍不住呻吟一声,靠在墙上喘着气。
“你还好吧?我带你去医院……”
“别碰我!”他甩开霍书江的手,冷下脸来,想要把他的脸看穿那样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霍书江陷入沉默,他不知道,他想不明白,或者,他其实知道,但是他不敢。
他从小就不是个勇敢的人。
“算了。”秦川低下眼睛,“把解约合同发过来吧,以后不用每天都来监视我。”
“不是因为合同,我……”霍书江看着他惨白的脸庞,福至心灵一般,心底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我发芽的时候……”
“想清楚再说!”秦川大声喝止他,他用手捂着脸,“别可怜我,也别让我觉得自己可怜。”
霍书江喉头一梗,说不出话,他看着秦川扶着墙,蹒跚着离开。
之后几天,秦川没再来过。
霍书江的失眠症时好时坏,吃了安眠药也没有用,他已经三天没睡过觉,就这么睁着眼睛到天大亮,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响了停,停了又响。
霍书江翻身去接,话筒贴在耳边,说话声有气无力:“喂?”
“为什么不回信息不接电话?你是死了吗?想被火化还是土葬?”
熟悉的蔡婕的破锣嗓子。
“我还没死。”
“迟早的事。起来开门,给你带了早餐。”蔡婕挂断电话。
早餐是艇仔粥和肉包子,摊开摆在饭桌上,香味扑鼻,霍书江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胡子拉碴,眼神呆滞,用勺子搅着粥,半天不往嘴里送。
蔡婕看了半天眼色,还是决定要说:“Angel主动和我们解约了。”
霍书江手上的动作一顿,半天才挤出一个音节:“哦。”
“听说他最近在酒吧街活动?”
“哦……”
“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牛吃草手上,对他言听计从的?”
“不知道。”
“Angel很缺钱吗?”
“也许吧。”
蔡婕努力想从霍书江脸上看出一点什么端倪,可惜只看到一幅毫无灵魂的躯体。
“受不了你这窝囊废的样子!”蔡婕拎起包,忍不住讽刺几句说:“到底在这里演苦情戏给谁看呢?喜欢就去追,追不到就去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就什么都不做,在这要死要活的有什么意思呢我请问?”
“事情要是能这么简单就好了。”霍书江苦笑,“而且,他那样的人,不愿意的事情别人逼不了他的。”
“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愿意了?”
“我就是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一开始不愿意合作,为什么还是签了合同?”蔡婕简直恨铁不成钢,“是被你那两张蠢得要命的按摩券收买的,他就愿意要那样的破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