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情绪到达了极致,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布鲁斯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只觉眼前的场景如梦一般荒谬而不可思议,他的身体在小幅度颤抖着,甚至有些许抽搐。
他飞快地跳下台阶,翻开托马斯余温尚存的身体,左胸血淋淋的枪口是那么地狰狞可怖,宛如恶魔扭曲的面孔,鲜血争先恐后地从捂住伤口的指缝间流出。
那双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睛已经失去光彩,内在的灵魂像烟雾般被一口吹散。
玛莎的脖子在滚下台阶时硬生生弯折成了90°,颈椎与珍珠项链一并断裂,身上有火焰和爆炸留下的伤痕。
布鲁斯呼吸着温热的血腥气,拉出一截袖子把玛莎的脸擦干净,仿佛这样母亲就又能从地上跳起来,变回那个温婉尔雅的贵妇人。
可怎么会有用呢?
烂尾楼区的夜空是哥谭难得一见的澄澈,没有霓虹的夜污染,点点繁星如母亲的拥抱般垂下。
布鲁斯定定地看了父母一阵,又走到乔·齐尔和伊莎的尸体旁。
乔的死因不必多究,红白交错的脑浆已经沾湿了他自己的衣领,充满愤怒的双眼在死后仍然瞪圆;
而伊莎·齐尔......她怎么死了?是什么时候死的?!
瞬间,一切前因后果串联清楚。
这是他的错,布鲁斯·韦恩,你搞砸了一切。
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挣脱他的灵魂,扑扇翅膀飞走了,留下些许嘲讽的风声,胸口炸出难以言喻的剧痛。
明明自己只是想救下父母,可一切事物都在无限地螺旋向下发展,注定走向最糟糕的结局。
如果自己不耍些小聪明,不搞些威胁逼迫的犯罪手段,当一个正常的乖宝宝等着大人来救他,是不是就不会发展成这样?
命运走对了岔路口,骰子掷出了正确的点数。熔炉外展翅的飞龙默默注视着,这是布鲁斯眼中的意外,却是无数个多元宇宙中名为“布鲁斯·韦恩”的小男孩所必须经历的必然。
布鲁斯掏出伊莎的手机,拨出一个铭记于心的号码:
“喂,GCPD......”
半晌后,GCPD呼啸着警铃赶来,为首的警探震惊地扫视了一圈现场,发出一声“上帝啊”的惊呼,然后迅速指挥其他人拉线打灯调查,同时将身上的大衣脱下裹在布鲁斯身上。
“孩子,你还好吗?”警探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香烟味:“多亏一位名叫汤普金的医生报警,潘尼沃斯先生已经在哥谭医院的病房里了。”
“......请节哀,但我发誓,会调查出杀害韦恩先生和韦恩夫人的真凶。”
布鲁斯推开警探,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的意思是,不用调查了,找到阿福就好,还请你们收拾现场,把爸爸妈妈的尸体移交......韦恩集团。”
反正乔·齐尔也已经死了,与其调查,还不如他直接跳楼来得痛快。
布鲁斯呆呆地坐在一块砖上,眼神茫然空洞,哪怕警察把尸体抬上担架从他身前走过,他也没有一点反应。
警探咬了咬牙,将没眼力见的下属哄开,他心疼这个现在孤身一人的小孩。
“布鲁斯——我能这么叫你吗?我们去哥谭医院,见一见潘尼沃斯先生吧?医生说他已经从急救室出来了。”警探蹲下身,以平行的视角和布鲁斯对视:“或者我们回韦恩庄园,庄园里其他的下人应该能照顾好你,你父母也有很多朋友,比如那位莱金利医生......”
布鲁斯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他突然浑身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保持着半蹲动作的警探。
“你叫什么名字?”
“吉姆·戈登,你......”
“OK,吉姆,请你暂时充当我的司机。”
布鲁斯一边向废楼区外的警车走去,一边对戈登发号施令:“先送我回韦恩庄园,我要联系父亲的一些朋友。”
半小时后,警车在韦恩庄园正门前停下。
与哥谭隔海相望的韦恩庄园比戈登想象中的还要冷清一点,或许是夜晚的缘故,只有寥寥几位下人值班,全都睁大眼看着步履匆匆的布鲁斯和戈登,露出慌张的神色,然后躲进角落里。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戈登几步走近布鲁斯,低声问道。
布鲁斯回答:“一群墙头草罢了。”
他几步登上台阶,到达一间类似会客厅的房间,在厚厚的电话黄簿中确定一串电话号码,拨出。
戈登自觉向后退了几步,还是有一些只言片语跑进他的耳朵里,是类似于“遇险”“帮助”之类的字眼。
挂断电话,布鲁斯转头看向戈登:“这边解决了,你再送我去哥谭医院找阿福,然后就可以离开。”
两人又是匆匆离开。
警车疾驰过沥青路面,轮胎飞溅起地上的积水,布鲁斯应该是感觉车内有些沉闷压抑,刚把车窗摇下,戈登那边就强行升起车窗。
这边降下,那边升起,由此反复数次,布鲁斯高高扬起眉毛,一巴掌拍在警车后座上。
戈登透过后视镜,瞥了眼布鲁斯毫无血色的嘴唇,夹着声音哄小孩子:“你的伤也很重,不能吹风,一会到了医院,我先陪你治疗后再去找潘尼沃斯先生。”
“......好吧。”布鲁斯沉默了一阵,勉强接受戈登的说词。
话头既然起了,那就不能停下,戈登开始强行拉着布鲁斯继续说点什么,以将孩子的注意力从死亡上拽回来。
在快要抵达医院之前,戈登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刚刚的电话是打给谁?我能知道吗?”
老韦恩先生刚死,他有点担心布鲁斯识人不清,向错误的人寻求了帮助。
“是纽约的霍华德·斯塔克。”布鲁斯坦诚回答,这位警官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霍华德叔叔和我父亲是老战友,我请他在阿福痊愈之前帮忙稳住集团。”
那个著名的军火商人?!
戈登沉默不语地开车,又看了一眼布鲁斯——黑发蓝眼的男孩仍旧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右后座,双手稳当地放在膝盖上,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黑夜的阴影如一层细纱披在肩上。
既然是生死之交,那么还是有可信度的,只希望斯塔克没有被作为商人的逐利本性冲昏了头脑,趁机拿韦恩集团开涮。
到达医院,戈登率先向前台的护士出示警官证走特殊通道,带布鲁斯去急诊科处理伤口,并在此期间跑去买了一套全新的童装。
布鲁斯的外伤并不严重,但位置分散,零零散散处理下来花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裹上干净整洁的绷带,又开了几种抗生素和针对治疗脑震荡的药物。
他全过程都表现地十分乖巧安静,说喝药就喝药,没有丝毫抗拒,穿着宽松的卫衣,嘴里还含着根棒棒糖,亦步亦趋地跟在戈登身后来到住院部。
——戈登一定是会无底线宠溺孩子的那种父亲。
病房门前,一位银发的年轻女士正倚着扶手昏昏欲睡,她身上的白大褂有点皱巴巴,衣角沾染着些许污渍和药液,在听见布鲁斯和戈登二人的脚步声后猛然惊醒。
戈登轻轻把布鲁斯向前推,自己和银发女人招了招手,留下一句“我还要去现场看看”便离开了。
“你是布鲁斯·韦恩?”
布鲁斯和银发女人面面相觑,女人摇了摇头,点燃一根香烟,微弱的红色火光若隐若现:“我是莱斯利·汤普金,你父亲的大学同学,他或许和你提起过我。”
“这是一个悲剧,很抱歉,我无能为力。”莱斯利深深吸了一口烟后吐出,烟雾在医院昏暗的灯光下显现出各种变幻莫测的形状。
布鲁斯想打个招呼,可刚一开口,就被香烟呛得连连咳嗽。
“我在贫民区里面见惯了生离死别,以至于现在有点麻木,但......还是有点不可置信,让我解压一下吧。”
莱斯利低低地笑了起来,看向病房的门,以一种或许是总结的口吻道:“潘尼沃斯先生就在里面。”
布鲁斯逃似也地冲进病房里,心率检测仪正持续而稳定地发出滴滴声,阴雨过后的夜空澄澈,月光温柔地抚摸着阿福带着氧气罩的面孔。
外界的一切纷扰都被隔绝,他仿佛走入盛满棉花的小盒子里,整个人瞬间放松,故作坚强稳定的面具也被摘下,露出内里那个敏感的、谨慎的小男孩。
布鲁斯注视着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后一位亲人。
......不对,他是靠卑劣的盗取和蒙骗,才获得了现在的身份。
在死亡不可撼动的权威下,事实变成了一个凡人所力所不及的哀恳和悲苦,如冰冷苦涩的液体缓缓灌满心脏。
从他毫无愧疚地抢占了别人身份那天起,就该预想到如今的结局。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舌尖泛苦,眼眶发热,越来越多灼热的液体从泪腺冒出,滴滴流下沾湿洁白被单,布鲁斯发出小猫般的呜咽,紧紧抓着阿福没有挂点滴的一只手。
可他就是这样鸠占鹊巢的无耻之徒,贪念着最后一点爱与幸福。他不会再纠结于往日旧事的澄清与否,而是对托马斯和玛莎——属于原本那个布鲁斯的幸福家庭——负起责任。
这是他的错,代价也应由他来承担。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