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国本朝不宵禁,但小县城的夜晚生活不丰富,天一黑就关门闭户没什么人了,只有部分街区还亮灯营业。譬如云水河边酒肆一条街,这些铺子白天不显山不露水,到了晚上开始挂灯笼,直挂得整条街道红灯摇曳,红映满湖。
也不是人人都进得起酒楼,卖小食的小商贩们借河对岸的光,也沿河摆开了一线供那些做了一天苦力出来喝酒的力夫,一到晚上,也甚热闹。
铁拐李的炙肉铺子开了许多年,靠着对面酒楼青楼的客人,生意还不错。
秦桑说请吃肉就吃肉,两人各自回家收拾了一番,又重新出来了,反正县城只有这么大,远也不过半炷香的路程。
唐子安换了一身藏蓝色衣衫,衬得皮肤更白皙,比白天谪仙似的白衣更显俏皮了。但是唐子安太瘦了,风吹一下就能飞走似的,秦桑不喜这样文弱的书生。
便朝给他夹肉:“多吃肉,多吃点。”
“够了,”唐子安忙道,“我吃不了许多,况且宵夜不宜多吃。”
铁拐李一瘸一拐将肉烤好后拿来:“什么不宜多吃,有的吃就多吃些,昨晚我这摊子上,呔,那小公子胃口好,人也长得俊,一口气吃了十串还不够,嘿嘿,唐三公子也再多吃些,还能再长个儿!”
唐三脸上倏地微微泛红,心知这是说他不够高的意思,但也没法反驳,他只好低头默默吃肉。
秦桑想了想,问老板:“李伯伯,昨晚过来吃肉,长得很俊的小公子您认识啊?”
铁拐李边忙边摇头:“不认识。”
秦桑状似无意道:“他说昨晚在您这儿吃了肉,今日闹肚子了呢,今天白天还是我给看的诊。”
“……胡说八道。”铁拐李闷声说了句,手上动作十分娴熟。
正常情况被人污蔑了,不该是这么平和的说句“胡说八道”就完了,何况还是关乎他家炙肉铺声誉的大事,依照铁拐李嗓门大的直性子,早该吹胡子瞪眼骂起来了,却这么平淡,秦桑直觉不对劲。
便又小心地补充:“他今日腹痛不止闹到仁心堂,差点去了半条命。”
铁拐李把另外一把炙菜端上来,忽然低头小声道:“跟我没关系,是杨文昊干的。嘘,别说。”
秦桑吃了一惊:“杨文昊?”
“他趁那主仆二人去河边逗猴儿,给人肉里洒了点儿东西,我本来想阻止……哎,你也知道那个小霸王,他说只是点儿泻药,不要紧,要是我说了就和我过不去!你说我在这儿做点儿小生意,哪儿敢得罪他?得,该那位公子倒霉,怎么,那位公子还没好?”
唐子安听得肉都忘了吃,震惊道:“听那公子的口音,不是我们本县人,杨文昊他为何欺负人?”
为何欺负人?秦桑隐隐觉得跟自己有关。那无法无天的混小子,等着瞧吧,不定点到什么炮仗了。
她白天偷偷看了,叫“路遥”的那位小公子随身带的折扇上盖着小字印章,仔细看,正是前朝书画大家虞世楠的落款。商人之家极难买到这些东西,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可看他衣着谈吐气质都富贵,起名都懒得敷衍,如果不是豪商的公子,那便只能是高官侯爵之家了。
看来此事还没完。作为引火线的秦桑有些些忧愁。
这边铁拐李叹道:“小霸王想欺负谁还用找理由?就盼着他哪天长醒了收收心吧,或者娶个厉害媳妇管一管。秦三姑娘,我看你也快快回去让你母亲给你说亲事,好叫那混小子死心!”说着又笑道,“我看唐三公子就不错,都行三,又打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多好!”
“铁伯……李伯伯,”唐三紧张得嘴都瓢了,“您别开玩笑,桑桑是姑娘,禁不起闲言碎语的。”
铁拐李事也澄清了,玩笑也开了,见好就收:“行,不开玩笑了,你们好好吃,吃完了早些家去。”
唐子安瞥了一眼秦桑,秦桑却仿佛心不在焉的撑着下巴想事情。
他把两串黄瓜递到秦桑碗里:“吃吧,别担心。”
秦桑心不在焉随口回了句:“我担心什么,要担心也是他担心。”
唐子安没听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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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岁安白天吃了两次药,现下把第三次药喝了,苦得他舌头发麻,又嫌满满屋子药味难闻,嚷嚷着叫缙云把窗户打开。
这一开,他便远远看见两个熟人。
一个是清瘦俊雅的文弱公子,另一个是梳着随云髻,着一身天青色衣衫的貌美小女娘,发丝上的一根红绸带随风飘摇十分惹眼。
他不满地将双臂抄起,懒懒地往窗边上一靠,鄙夷道:“大晚上的不在家呆着,出来跟男子约会,早知道那日就不该多管闲事救她,水性杨花的女人!”
缙云探过头来看:“公子您骂什么呢?”
“走!”谢公子兴致忽然拔高,“下楼去逛逛!”
“公子您还虚弱着呢逛哪门子的逛……公子……欸……我的公子啊!”缙云哀嚎起来,“您要是不想要缙云了您说一句就成……不要钝刀子割我肉啊……”
谢岁安边走边啐道:“废话恁多,当心我将你就地发卖了。”
缙云只好闭上嘴,一脸苦不堪言地跟上。
主仆两人下楼之后径直沿着河边走,河面倒映出一排红灯笼与一轮上弦月,天空清朗,只有些轻丝般的云,自月船上飘过。
河岸传来一阵阵焦香,正是各种夜间小食的味道。
跨过七孔桥,再走几步就是铁拐李的炙肉铺,铁拐李见两人走来,心虚地低头干活儿假装看不见。
“哟,吃着呢。”谢岁安却径直拉过一张小木凳在秦桑旁边坐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桑说。
秦桑和唐子安皆有一些惊讶竟会在此再次碰上他。
谢岁安瞥了一眼秦桑嘴上叼着的肉串,动作堪称轻柔地将之拿下来,道:“都说了,这里的炙肉不新鲜,怎么还能吃得这么高兴呢。”
铁拐李敢怒不敢言,豆大的汗珠凝聚在额上,心道若是待会儿被发难,那便只能迫于无奈勉为其难说出真相了,也算保全了杨文昊到最后一刻,将来解释起来也有话说。
秦桑的想法和铁拐李差不多,她不想告诉谢岁安真相,是觉得这人远道而来未必能斗得过这儿的地头蛇,真闹大了总归不好,毕竟起因在自己。
她好言好语道:“路公子的病看起来是好多了,脸上瞧着比上午红润。不过还是需要多静养,最近几日多吃清粥小菜,忌荤腥……”
谢岁安:“那可不行。”
秦桑:“?”
谢岁安道:“你还没有感谢我呢。你别想装傻,那日巷子里,是不是我救的你?还有今日这场病,是不是因你而起的?本少牺牲这么大,你就上下嘴皮一碰说些风凉话?如此以后可没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秦桑不料他已猜出自己这场病的缘由,也确实认出了自己,默了默后恍然道:“啊,原来那日是路公子相救,失敬失敬,感谢感谢……”又道,“公子初来乍到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小女力所能及之事一定帮忙。”
谢岁安瞥了一眼唐子安,然后看向秦桑:“倒还真有一件事情是你力所能及的。”
秦桑说这话其实也并非敷衍,毕竟杨文昊那小子把人整够呛,闻言她笑道:“公子请说。”
“你家离这儿近?”谢岁安问。
“不远。”秦桑答。
“那好,你方才也说了本少近日沾不得荤腥,客栈酒楼单独开锅都麻烦,便劳烦你,每日帮我煮些清粥小菜送过来,这不算为难吧?”
秦桑愣了愣,唐子安也愣了愣,但他抢先开口道:“其实我家离这里更近,煮粥一事我可以代劳。”
谢岁安挑眉看向他:“你是她情郎?”
唐子安刷地一下脸红了:“不……不是。”
“那你俩什么关系?”
秦桑清了清桑子:“我随他爷爷学些自保的医术。”
“哦……”谢岁安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调,“那他爷爷就是你师父,他就该叫你……师姑??啧,你俩这关系有点复杂啊。”
唐子安也不想同个陌生人解释太多,只道:“如此我来替她送粥吧,公子尽可放心,我家不缺滋补养胃的药材,公子喝了定能好得更快些。”
“嗯,”谢岁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却道:“还是劳烦秦桑姑娘吧,毕竟欠了人情的是她,你帮她,她还要再欠你人情,欠来欠去几时才能还得清?是吧,桑桑姑娘。”
秦桑抿唇笑了笑:“公子说得对,我来给你送。”
言毕站起身:“我们吃好了,公子请便,只是莫再贪嘴了,回去好好休息才是,啊对,成衣铺那边就有一家,明日叫你小厮早些去,不难找。”
唐子安也跟着起身并递来手帕,秦桑笑着接过擦了嘴,然后朝谢公子欠身一礼,拉着唐三离开了。
谢岁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奇道:“有何不妥?”
缙云道:“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今日公子又吐又泄的,可能残留了一些气味吧……啊不,也没有,只是怕沾到些污浊……也不……”
谢岁安忽然扭身朝秦桑喊:“欸!你还不知道我住哪儿呢!”
秦桑头也不回道:“朝天楼嘛,知道。”
本县只有一家看得过眼的大客栈,就在这湖边,看他浮夸的做派就能猜到了。
谢岁安悻悻收回了目光,喊道:“老板,过来一下。”
铁拐李心道:来了。
他将烤架拾掇拾掇,在围裙上简单擦了手,然后恭敬地走到谢岁安面前:“小公子,还想吃什么,我免费送。”
谢岁安见老板这副唯唯诺诺的胆怯模样,稍有不忍,收起自己凶巴巴的脸笑道:“来,坐会儿,随便聊聊。现在不忙吧?”
铁拐李有点点局促地捏着围裙嘿嘿笑道:“不忙,这会儿不忙。”依言坐了。
以为对方要问吃坏肚子一事,谁知这位俊俏富公子却半个字没提,转而打听起秦桑来了。
他为秦桑捏把汗的同时也好奇,道:“公子不是本地人吧?看您穿着打扮,定是富贵人家来的,嘿嘿,您打听我们这儿的小女娘做什么?”
"本公子好奇,随口问问不行么?"
“行是行,”铁拐李见他不提肉的事,便没方才那么紧张了,坐姿也松弛了许多,他憨憨一笑“但那姑娘已经许配人家了,公子您打听了也是白打听。”
谢岁安挑眉:“方才那个小白脸?我问了,他不是她情郎。”
铁拐李平常跟人聊天吹牛吹惯了,此时扯起淡来手拿把掐,知道唐子安镇不住眼前这位,便提到了京都。
“许配给京都大户了?”谢岁安双眉都要挤成倒八字,“你们这个小地方还认识京都的大户?老板你糊弄我的吧!”
“哪儿能啊,小姑娘不是咱们本地出生的,她都长到七八岁了才被接回来,她祖母,秦老太太,是我们这儿有名的贵人,倒也不是说她多富贵哈,但也坐拥良田百亩,家里吃喝不愁,逢年过节时还会接济我们这些穷街坊呢。”
“嘿嘿,扯远了,但您不是问这秦桑姑娘怎么能许配给京都大户么,主要啊,就是因为这秦老太太,她年轻时候可是在京都谋职的,肯定认识一些达官贵人啊!您看,您也看出来了,咱们这位秦小姐长得……啧,是吧,那一看就是富贵命,得往京都送啊!咱么这小地小方的,谁也配不过。就连县丞的儿子……嗨,那个霸王我都懒得提。”
铁拐李自认为这通胡扯十分合情合理,足以唬住一个外县人了,况且又不是在街坊传谣言,不算毁人家清誉。再说了,这不也是为了保护秦桑么,看这公子嚣张跋扈的模样,啧,难惹,早些断了他念头也算做了件好事。往后遇见秦老太太好好吹嘘一番,秦老太太说不准还能送他些米啊肉什么的。
铁拐李想得美滋滋,笑容也就美滋滋。
谢岁安果然愁眉不展,咬着手指开始思索起来:
京都来的,长到七八岁才接回来,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呢,爷爷派人秘密来接的人,是不是也是八岁时候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