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天亮。
沈暄吃了药睡了一晚,身体总算是能走动了。他穿好衣服出门,站在院里环顾四周。
许家是三间正屋,中间堂屋,左右各是一间卧房。院子东边是一间厨房,西边是一间厢房一间柴房,他被救回来后就被安置在西厢房里。许家是砖瓦盖的屋顶,沈暄望了望周边村里茅草屋顶的房子,看样子许家在这村里算日子过得去的。
厨房里有动静,沈暄只静静站在院子里,并没有进去看。
许榕端着碗出来,就看到了站在院里的人。
他暗暗有些吃惊,躺着的时候不显,没想到沈暄竟和他差不多的个头,要知道,他自己的个子已是少见的高了。
许榕目光在沈暄脸上转了一圈,掩藏不住地有些惊艳。
昨天救他回来时,沈暄在水里泡久了,头发乱糟糟铺在脸上,活像个水鬼,不吓人就不错了,如今他收拾齐整了往那一站,才知他样貌极好。
皮肤在日光下白的近乎透明,鼻若悬胆面如春花,一双风流灼灼桃花目,看人时仿佛含着万语千言。从额头到下巴的弧度无一不流利地恰到好处。
好俊俏的少年!
许榕之前觉得他年纪很轻,此时发觉他还要更年少些,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因着年纪小还未长开的缘故,甚至有些雌雄莫辨,真可称上一句面若好女。
若不是许榕已经知道他是个汉子,怕不是以为是哪家貌美的小哥儿了。
在这山野里头,极少见这般人物,许榕对上沈暄的目光,蓦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猛的回过神,低咳一声掩去不自在。
他低低地道:“吃饭了。”
几乎是抢进屋去。
农家的饭菜很简单,一人一碗高粱粥,一碟子肉沫炒白菜。然而这在庄户人家已算是很丰盛了,须知许多穷苦百姓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能沾点荤腥,也就是许家是屠户,又照顾沈暄大病初愈,才这么“奢侈”。
许屠户很快进来了,他在县城肉市上租了个摊位,平日里早早地杀猪去卖,今日却没去:许榕再怎么说也是个未出阁的哥儿,为名声计都不可能和沈暄独自待着,且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沈暄只是个陌生人,他心再大也不放心榕哥儿一个人在家。
许榕倒是完全没想到这些,他从不把自己和娇娇柔柔的小哥儿归作一类,况且沈暄这样细皮嫩肉的,他一拳一个。
高粱粥沈暄吃着有点拉嗓子,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来。他从小吃的苦头不少,这并不算什么,何况他还记着自己受灾百姓的身份。
许家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的差不多了,许屠户便问道:“沈小子,你多大了?之前是做什么的?往后可有甚打算?”
沈暄回道:“不敢欺瞒恩人,晚辈只是个农户小子,如今十七了,家境尚好的时候,家里供着读了几年书,可惜资质愚钝,尚未取得功名就遭此大难,家中父母亲人都……都……去了!”
他说到此处,漂亮的桃花眼已经忍不住浸出泪来,哽咽难言。
许屠户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他坎坷至此,于心不忍地劝他:“沈小子,你莫伤心了,好在你活下来了,你父母家人在天有灵,看到你好好的,想必也会安心。你呀,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身子养好,好好活着。”
许榕也吃惊自己无意中救的人竟这么可怜,看着沈暄的目光忍不住带着隐隐同情。
沈暄强忍着将眼泪憋回去,道:“许大叔说的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好好合计日后该怎么过的,不叫爹娘他们在地下放心不下。”
一时气氛有些沉重。
许屠户道:“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沈暄忧愁道:“尚未想好,也不知还回不回得去家乡,回去了家里那些房舍田地还在不在……”
许榕也忍不住暗暗替他发愁,他比自己还小三岁呢,这样的半大少年,骤然遭逢丧亲之痛,背井离乡流落在此,看他也不像有个一技之长的样子,以后该怎么生存下去呢。
许屠户大手一挥,打断了他俩的愁绪:“这些先慢慢想,你这几日先养好身体,你还年少,身体好了总是有法子的,我家别的不说,饭还是管够的。”
也亏得他家日子不错,父子二人又仗义大方,不然换作普通人家,哪有余粮给外人吃呢。
沈暄道:“恩人家对小子的恩,真是这辈子都难以报答了!”
他起身向许屠户行了个大礼,随机转身,对着许榕深深一揖在地。
许榕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去扶沈暄,扶完了才想起来自己这样做不合礼法,偷偷看了他爹一眼。
许屠户也是吃了一惊,须知当今世上男尊女卑,哥儿地位甚至不如女子,男子向来自尊自大,耻于向后者低头,虽是救命之恩,但一般人恐怕只会向许屠户致谢,这沈暄竟不在乎男子颜面向榕哥儿行此大礼,倒是叫许屠户高看他一眼,心里忍不住对他更亲近了些。..
吃完饭许榕去收拾锅灶,许屠户去后院看自己昨日收来的猪,这几日不出摊,猪便不着急杀,先养几日。沈暄继续回房躺着,他如今身子还是虚,得多将养。
如今春种过了,肉摊生意一般,许屠户索性也不去了,专心在家侍弄田地。许家虽是屠户,却也是有置办良田的,庄户人家田地才是立身之本,虽不多,但也足够他和许榕两人的嚼用了。
这日,许家吃完早饭,许屠户便去地里了,许榕进山割猪草。
沈暄已将养了七八日,身子好的差不多。他一人无聊,便出了院门,沿着路边溜达起来。
时下正是暮春,道边的树,田里的苗,青葱翠绿,远处的油菜花黄黄的一片,煞是好看。
沈暄慢慢走着,他并不为赏景,而是在观察这个小村庄。
清水村算是大村,因坐落在清水河旁而得名,村里足足几百户人家,依山傍水,良田多,距县城也近,日子算是过的不错的。
沈暄看着也觉满意,他总要先找到落脚的地方,再图以后。
清水村就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在观察村子,殊不知别人也在观察他。
那天许榕背回了个大活人,虽是时辰尚早,也被几个村里人撞见。村子里跑的最快的就是风言风语,许家请医救人的事也没可以隐瞒,这几日早就传遍了。
什么许家那个丑哥儿从水里背回个丑男人,打算带回去强娶了。什么许家哥儿救回的其实是个流落风尘为保清白投水的哥儿,长得美若天仙。
至于为什么是娶不是嫁,大概是因为众人想象不来许榕嫁人的样子。
路上的村人看沈暄走过去了,早已按捺不住分享的喜悦,地里都先顾不上去了。
“乖乖噻,长得真美啊,真就跟天仙似的!榕哥儿可真有福气,娶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娶你个头啊!你忘了他是个哥儿了,怎么娶?!”一旁倚着家门的老妇捏着一把瓜子,喷了那人一脸唾沫星子。
“哎哟王婶儿你不说我真忘了,就他那样子,五大三粗的,谁记得他是个哥儿啊。”
“这人好看是真好看,可是,我看着咋不像个哥儿呢?”
“是哦,个子这么高,眉心还没孕痣,总不能是个汉子吧。”
“定是个哥儿,汉子哪有长这样的!”
“那戏文上不都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这要真是个汉子,岂不是正好?哈哈哈哈!”
“呸,那都是公子救小姐,这榕哥儿救了他,怎么许?岂不是反了?”
“哎不反不反,许家不是想给他招赘嘛,一直招不到,这不就是个现成的?”
“哎哟哪有好人家男儿愿意做上门女婿的,我看许家这如意算盘是打空咯。”
……
沈暄这一路上虽走得慢,却一直留心周围,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得尽快收集一切信息帮助他立足。这一路走来不知经受了多少目光打量,窃窃私语,这些人虽都是背着他说闲话,但他听力甚好,一路下来已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许榕打完猪草回来,就看到沈暄立在桥头边,怔怔地望着水面出神。
许榕心道,他落过水,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他轻咳一声,见沈暄回头望他,便问道:“回去吗?”
沈暄被他打断了思绪,回头见到是他,脑子里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但来不及细想就已消失。
他点点头,跟在许榕身后。
许榕时不时回头看他,见仍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道:“你若害怕,就不要靠近水边。”
沈暄没想到他是误会自己怕水才主动叫自己,不过他也没想解释,只是点点头,笑着应道:“知道了。”
到家已近晌午。
许榕拿了猪草到后院喂猪去了,沈暄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下来,不管是许榕干什么,都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牢牢扒在他身上。饶是他多年来早已习惯他人各种各样的眼光,此时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他很想回头问沈暄一直盯着他做什么,但他素来少与外人交谈,试着张了几次口,还是选择放弃了。
“榕哥。”
许榕回头,身后的少年笑得讨好。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我帮你呀。”
凑的有些近了,许榕有些不自在的抿唇:“没什么要做的。”
少年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似乎是被自己的拒绝伤到了,小声道:“榕哥,我现在已经好了,我想帮你做点事。”
许榕犹豫了一下,道:“你会做饭吗?”
这下少年彻底笑不出来了,垂头丧气地摇头。
他长得实在好,做这个动作十分地可怜可爱,许榕几乎有些不安了,赶紧把自己刚摘的菜递给他:“那你把菜择洗了吧,我去做饭。”
看少年瞬间恢复神气,他偷偷松了口气。
午饭做好的时候,许屠户也回来了。
看样子心情不是很好,饭桌上盯着他欲言又止的。
许榕懒得问他,能让他爹这样的,如今也只有他的婚事了,反正他也憋不住的。
果然,见许榕看了他一眼,许屠户立马忍不住道:“崽儿啊,你隔壁王叔家的闺女要出嫁了,已经定好日子了,叫我去吃喜酒嘞。”
见许榕无动于衷,又憋气道:“我才不想去,没得听他们问东问西的。”不去不成,他是村里唯一的屠户,村里人办红白事都会请他。
他一抹嘴:“崽啊,你别愁,爹下午再去找刘媒婆去!”
许榕无奈地想,他爹这是自欺欺人呢,自己根本不想成婚,愁什么,他只觉得和爹两个人相依为命就很好。可他爹这几年越来越急,生怕他走后自己孤伶伶一个人,也不愿自己出门子,怕夫家苛待,当然,这十里八乡也没人愿娶他,一门心思给他招赘。
众人午憩后,许屠户便出门找媒婆去了。许容带上农具锁门去地里,后头还缀着条尾巴。
“榕哥,你歇会吧,喝口水。”
许榕应了一声,接过水一饮而尽,汗珠沿着他俊秀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从利落的下颌线滑落,尽管是春日的太阳,小麦色的肌肤也被晒得红了些。
许榕看草拔得差不多了,便走到树荫里歇息会。
沈暄虽是跟来了,活却一点没沾手。倒不是他故意躲懒,实在是笨手笨脚,许榕看不过眼,生怕他伤了庄稼,把他赶一边了。
他看着随意坐在树荫下姿态放松的许榕,低垂着眼睫,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榕哥,我有事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