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地强调北燕二位王子的嫌隙,没有意义。”李梧并未如李沐瑶料想的那般表现出赞同,而是意味深长地道,“不论此事的始作俑者是穆怀璃还是穆怀璋,都是北燕作祟。”
“可是,穆怀璃才是北燕名正言顺的世子,也理应由他代表北燕。穆怀璋虽为其兄,事实上应份属臣子,既是臣子作乱,肃清即可……”李沐瑶皱眉道,随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此言的不妥之处。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李梧看到李沐瑶的神情由肯定转为犹疑,低声道:“若此事是穆怀璋所为,穆怀璃真能狠下心来将其交由天玺处置吗?在天玺看来是北燕世子大义灭亲,在北燕国中看来,便是远离北燕的世子软弱,卖兄求荣,穆怀璃这么做无异于自毁长城。要知道,在北燕人心中,二位王子向来兄弟情深。”
见李沐瑶陷入沉思,李梧补充道:“就算退一万步说,穆怀璃真能狠下心大义灭亲,也能镇住北燕内部政局,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穆怀璃想要天玺之手除掉穆怀璋?”
李沐瑶猛地看向李梧。李梧淡淡地道:“适才我已问过于老,廖博士是北燕人,幼时曾在北燕王府做小厮,一次阴差阳错,结识了前去北燕交流的于老,被收入门下,跟随来了天玺,出师后,经于老举荐,供职于太仆寺。后来于老的女儿因故去世,于老一直认为是廖博士害死了女儿,却苦于没有证据,师徒就此决裂,恩断义绝。”
“我已着俞怀去调查廖博士这几个月的往来记录,不出意外的话,两三日便有消息。”
李沐瑶看着停滞的车轮,双眉紧锁。
“案子查到此处也就差不多了。”李梧轻轻拍了拍李沐瑶的肩膀,“不论北燕兄弟二人究竟是谁想借刀杀人,对天玺而言都不重要。我们没有必要去细究北燕兄弟二人之间的龃龉,但他们胆敢算计到你头上这件事,必须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应对这种事情的方法很简单——打一场。所以天玺和北燕之间,必有一战。”
“今日这番话,是父皇让大哥传给我的吗?”李沐瑶的神情有些落寞。不是她瞧不起大哥,而是大哥今日方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厘清的。
李梧以为李沐瑶是因为觉得她为这案子白忙活一场,而情绪低落,安慰道:“与父皇无关,这是皇叔今日下早朝时同我说的,他怕你后面知道难受,叫我先告知于你,好叫你有个心理准备。”
“皇叔还真是料事如神。”李沐瑶苦笑一声,心知大哥和广平王同在军中效力,自然关系更紧密些。想到此处,李沐瑶问道:“这么说,大哥定然是知道,广平王没有去南岭主持换防的原因咯?”
李梧有些惊讶,他打量了一下李沐瑶,带着犹豫看了看左右,见众人见他们二人低声说话,都识趣地避开了,方问道:“此乃军中机密,你又是如何得知?”
李沐瑶一脸天真:“还真有内情啊,我不过是随口问问。”
李梧张口结舌地,李沐瑶微微一笑,道:“大哥放心,小瑶儿知道分寸,不会乱说的。”
“你知道些什么?”李梧低声问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李沐瑶笑着,也不叫人扶,自己三两下爬上车,“瞎猜的,大哥不必当真。今日天色不早了,回去迟了父皇又要念叨了,明日我再到大哥府上请教条陈的事情。”说话间还不忘遥遥地冲等候半晌送行的尹寺卿、崔博士和俞少卿挥手作别。
李梧翻身上马,辞别太仆寺门前众人,护送着李沐瑶的马车回宫。一路上,他都跟在马车身侧,看着李沐瑶马车上挂着的玉牌出神。原本皇叔上午同他言明内情,他还感叹对方的神机妙算,可李沐瑶的反应却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醍醐灌顶,她面上的落寞更像是明知徒劳扔要孤注一掷的孤独,末了带着玩笑的探问,似乎又像根本没有将他转达的忠告放在心上。
难道是他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今日皇叔、父皇和小妹的话,千头万绪混成一团乱麻,想到后面还要和李沐瑶一起写祈春祭舞的条陈,他更是一个头有两个大。
他突然有些想念二弟。若换做是他,想来定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而马车内的李沐瑶,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大哥这番话带来的信息量惊人。李执提醒了李沐瑶一个之前她从未深究的点:她不仅可能被父皇当棋子,很可能还被穆怀璃当枪使。她这般费心费力地保他,有没有可能这原本便是他的苦肉计——将自己放在一个最危险的位置,利用李沐瑶,扮猪吃虎?
可是李沐瑶之所以这般努力查案,最重要的出发点是想报答阿离的救命之恩。而这一点阿离是不知情的,因此他即使同北燕世子较好,甚至同北燕世子明说了同她的约定,对方又如何能笃定她一定会遵守承诺呢?
这说明阿离很了解她,同时北燕世子也很信任阿离,又或者,北燕世子很了解她。
李沐瑶以指沾茶水,在车内的小桌上,画出一个三角。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北燕世子对阿离的信任简直毫无保留。
这个深居简出的病弱世子,在这件事关他生死存亡的事情中表现出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将身家性命系于阿离一人,即便是被卢云以疫情为由封府,也创造条件让阿离来去自如——需知一旦被发现,于世子当前的处境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奇怪的是,北燕世子如此信任他,他的职务却仅仅只是个随团的供货商。这样的地位又如何能调动得了北燕使团内的资源?难道北燕使团上下均知道阿离是北燕世子的心腹?他供货商的身份不过是为了掩天玺这边的耳目?可是,北燕世子为什么要将阿离藏起来呢?要么阿离的身世有什么隐秘,一旦暴露便会遇到危险;要么便是阿离的身份在对付天玺的时候,能够出奇制胜。
李沐瑶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在三角形边上又点了一点,同三角形的顶点相连:一个得知自己被亲兄弟背叛的人,还能如此信任一个母族的表兄弟吗?
将心比心,李沐瑶代入了一下自己,摇了摇头。回想前世种种,即便轮回再来一次,即便明知道这些人没有前世记忆,一切重新来过,她却再也无法和李执回到如过去一般亲近的状态,也无法再全身心地爱戴父皇。相反,她对一切都带上了审视的目光,并从中发现了许多过去的她未曾注意到的裂痕,并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细小的裂痕在她的探究下逐渐裂为深隙,成为难以逾越的沟壑。
李沐瑶叹了口气,挥手用帕子将桌上的水渍抹去。
还有一件事情让李沐瑶很在意,便是,广平王明面上似乎准备南下剿匪,但暗中却在筹备北伐的事情。作为军中机密,此事应当少有人知才对。奇就奇在,这个秘密几乎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按照大哥的说法,他应当是今日方才知道此事的,那么很可能是父皇为了商议军情,主动告知了今日在御书房议事的各位。可是,就连大哥这样在军中效力的人,都今日方才得到消息,李构却在太学里轻轻松松便打探到了。
该说是军中纲纪涣散,还是这些人已经站队齐家才如此毫无保留?
又或者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
不论是哪一种,对李沐瑶而言都不是好消息。她感觉自己站在风暴眼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周遭早已巨浪滔天,她一叶孤舟,随时倾覆。
沾了茶水的手指此时已然冰凉,她忍不住握紧了手炉。但指尖传来的温暖并没能平复她内心的不安,反而觉得车内愈发憋闷。
车外北风紧,疾驰的马车破风而行,李沐瑶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寒风猛地灌入,连带着车帘都飘了起来。李沐瑶被吹得一激灵,想起上一世在那个逼仄寒冷的马车中命悬一线时,风也是这么冷。
那时,阿离在外驾车,她探出身去,在他的招呼下帮他割开腰侧系铠甲的带子。如今想起来这场景,仿佛和昨天才发生一般清晰。
“怎么了?有事唤一声就好了,何苦吹这冷风!”跟在马车旁的李梧第一个发现了李沐瑶探出的视线。
李沐瑶摇摇头,朗声道:“大哥,天这么冷,你别骑马了,同我一道坐车吧!”
李梧闻言,笑道:“区区寒风,吹不倒你大哥!我在北地作战的时候,那风刮起来,可比这儿冷上十倍不止!我若躲进你马车里,还不得被我军中兄弟笑话死!”
“既然大哥吹得,小瑶儿自然也不怕的!”李沐瑶噘着嘴,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大哥少瞧不起人!”
李梧只觉得好笑,道:“小瑶儿,你不一样,女孩子最是娇弱,透透气得了,莫真吹病了!”
李沐瑶撇撇嘴:“不识好人心!看你逞能!”
“好意大哥心领了!”李梧见她耍性子,虽然他嘴上满不在乎,心里却很温暖,“明日我去永昌宫请安,你也同我一道吧,顺便咱俩把条陈拟了!”
“不听不听,”李沐瑶捂着耳朵摇头,佯装生气,“今日累了,明日我要休息。”
“你不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了?”李梧见她使性子,笑着问道。
李沐瑶思索片刻,一拍脑门:
真是忙昏了头了,明日是淑妃娘娘的生辰。